阿塔的鹿皮靴踩在松针上寂静无声,我却能从背后飘来的白芷草香气分辨出她的靠近。这个丘马什族少女总在我轮值炊事时出现,用柳条筐兜着刚采的雪莓,赤脚蹲在灶台边看我用铁锅翻炒腌肉。
\"张,火。\"她伸出被树汁染绿的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上升的螺旋。我教会她第一个汉词那天,她用鲑鱼皮给我缝了双贴脚的新靴——针脚细密得让王铁柱都咂舌。
真正独处是在淘金渠决堤那夜。暴雨冲垮了杉木水闸,我扛着沙袋往缺口冲时,撞见阿塔正用骨刀割断缠住岗哨的藤蔓。她湿透的发辫贴在脖颈上,月光下能看见那些闪电状战纹在雨水冲刷下泛出靛蓝。
\"危险!\"我拽着她往高地跑,她却突然转身扑向摇摇欲坠的祭坛柱。当十丈高的红杉轰然倒下时,我怀里抱着她从山坡滚落,她护在胸前的桦树皮筒里洒出彩色细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族人的魂归土。
我们在山洞里烤火时,她的手语比划出整个部族迁徙史。当她模仿候鸟展开双臂旋转,兽皮裙上的贝壳串发出环佩叮当,我突然想起济南府元宵节跳傩舞的巫女。她指尖在我掌心画出波浪线:\"丘马什,海之子。\"
交换信物是在击退西班牙人偷袭后的清晨。阿塔解开腰间缀满月长石的腰带,我摘下娘亲给的桃木护身符。王铁柱撞见时,正嚼着的烟丝差点呛进气管:\"二狗子要当番驸马啊?\"
吕千总默许了这场无声的婚约。当阿塔带着族人帮我们重建棱堡时,她教我辨识能解火药灼伤的鼠尾草,我给她看《农政全书》里的桑蚕图。最年长的丘马什祭司用鲛人泪(其实是鲍鱼珠)为我们祝祷,老赵翻译的祝词带着胶东口音:\"...愿海浪不吞没远航者,愿篝火永照异乡客。\"
离别比雨季来得更急。当济州岛的快船带来宁远侯钧令时,阿塔正在给我染制丘马什婚袍。她用赭石、铁杉果和鸥鸟血调出的朱红,比水师旗幡还要鲜艳。
\"留下。\"她第一次完整说出汉话,手指深深掐进我胳膊。我望着港口正在装船的金锭,突然看清了自己在侯爷宏图里的位置——不过是枚用过即弃的弹丸。
启航那日,她在崖顶吹响海豹骨哨。我怀里揣着她塞的桦皮信,上面用炭笔画着三十道波浪线。王铁柱抱着酒坛撞我肩膀:\"等侯爷在旧港设了卫所,老子替你讨个调防令。\"
但我们都清楚,济州岛不会为个小兵的儿女情长派出第二条船。夜航时,我常对着月亮擦拭月长石腰带,那些镶嵌在麂皮上的乳白色晶体,像极了阿塔教我辨认的北太平洋暖流。
我蹲在金山卫新建的烽火台上,海风裹着红杉树脂的气息灌进鼻腔。脚下三十丈处的滩涂上,阿塔正带着族人架设捕鲑鱼的柳条堰。她的小腹已有微微隆起,兽皮裙换成了汉式粗麻褶裙——那是用我三套里衣改的。
\"二狗哥!\"新兵赵满仓顺着绳梯爬上来,脑门上还沾着夯墙的泥灰,\"什长让你去验新铸的龙洋。\"这山东娃子才十六,总学王铁柱朝海里吐烟渣,却次次被呛出眼泪。
走在夯土垒就的街巷里,我听见铸铁坊传来熟悉的叮当声。两个月前从济州岛运来的水力锤正在锻压银币,宁远侯的飞虎纹在坯料上若隐若现。王铁柱叼着铜烟锅,正用游标卡尺量币缘:\"成色差半分,把这炉倭匠全换了!\"
\"这是给土人的工钱。\"他弹了枚滚烫的银元给我,虎纹被浪花缠作一团,\"比红毛番的十字钱实在。\"我摩挲着钱币边缘的锯齿,突然想起阿塔族人用作货币的鲍鱼珠——那些泛着虹彩的贝壳如今堆在库房角落,覆满蛛网。
争执起在春分祭那天。丘马什长老捧着熊头骨来到棱堡,要求我们停止在圣溪上游淘金。通译老赵的桦皮纸记满红叉:\"他们说河神发怒了,今春鲑鱼群少了七成。\"
吕千总解下佩剑拍在案上,剑鞘磕飞了半块虎符:\"告诉长老,明日派二十青壮来领铁犁。\"当夜我在溪边看见阿塔蹲在祖父跟前,老者用骨刀在地上划出深深的血沟,月光下像条盘踞的蛇。
冲突爆发得比雨季雷暴还突然。那日我正带人在北坡烧荒,林子里突然射出十几支骨箭。冲出来的丘马什战士脸上涂着黑泥,为首的竟是教过我捕鹿的卡瓦。我的燧发枪卡壳瞬间,阿塔的标枪擦着我耳畔飞过,将卡瓦的皮盾钉在橡树上。
\"走!\"她拽着我往海岸跑,掌心全是冷汗。身后传来火绳枪的爆响,混着垂死者的呜咽。我们躲进海蚀洞时,她突然抓起把海沙按在我渗血的胳膊上,嘴里念的咒语和止血草一样灵验。
吕千总在晚霞里擦拭佩剑:\"卡瓦的人头挂上寨门。\"我盯着案头染血的请愿书,那上面按着三十八个血指印——都是想要铁器种田的丘马什青年。王铁柱把酒碗砸在箭垛上:\"这他妈比辽东还浑!\"
阿塔失踪在满月潮汐夜。她常坐的礁石上留着半串碾碎的雪莓,还有用炭灰画的三十道波浪线。我驾着舢板找到她时,她正跪在祖灵岩穴里,面前摆着我们的桃木护身符和月长石腰带。
\"孩子,要呼吸盐的风。\"她握起把掺杂金砂的海沙任其流泻,隆起的腹部在月光下泛着珠光,\"你,回,大明。\"断续的汉话混着海豹哀鸣,岩壁上祖先的彩绘正随潮气剥落。
今晨济州岛来船带来了宁远侯手谕。吕千总召集百户以上军官时,我听见\"筑城屯田土司\"等字眼不断蹦出营帐。王铁柱掀帘出来时,把个青布包袱塞给我:\"侯爷要给金山卫配五百户军眷。\"包袱里是阿塔的珍珠腰带,沾着咸涩的水痕。
夕阳下,新铸的龙洋被搬上福船。苦力中有个丘马什少年冲我比划手势,那是阿塔教我的渔汛暗语:三十日,大潮,东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