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的晨光本就稀薄,斜穿过高窗棂的雕花格,落在青石板上时,只剩几片零碎的冷白光斑,像被冻住的碎雪。墨泯刚俯身去拾坠地的惊堂木,指腹还未触到案上泛着包浆的漆皮,堂外突然闯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大人!天大的要事禀报!”两名衙役的喊声刺破公堂寂静,嗓子都喊得发哑,带着近乎失态的急切。他们一前一后抬着半人高的木盒,胳膊上青筋暴起,盒身裹的粗布沾着米糠与湿泥,边角渗着几缕褐黑霉斑,潮气顺着布纹往上爬,连空气里都飘着股阴湿的霉味,是刚从地下窖洞里抬来。
为首的张衙役是李默心腹,此刻脸涨得像熟透的猪肝,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神亮得吓人,竟似捧着能平步青云的金元宝,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堂前,“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木盒重重撞在地上,震得案上青瓷茶盏“哐当”晃了晃,几滴茶水溅在描金案卷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印子,他却连看都没看。
“大人!南巷粮铺后院地窖,搜出私囤的陈米足足五千石!”张衙役往前凑了凑,声音裹着压抑不住的狂喜,手掌在木盒上狠狠一拍,粗布下传来谷物“哗啦啦”的碰撞声,“账本上半字没记!小的还在米袋夹层里,搜出了这个!”他说着,忙不迭从怀里掏出张折叠的麻纸,指尖捏着纸角高高举起,手都激动得发颤。
那麻纸边缘毛糙,像从翻烂的旧账本上硬生生撕下,纸面沾着点点米渍,潮气裹着霉味直往人鼻尖钻,连站在堂中的墨泯,都能清晰闻到那股呛人的味道。
师爷连忙快步上前接过,展开时手指都在抖,麻纸上字迹歪歪扭扭,却用炭笔写得格外用力,笔画深得几乎要戳破纸背:“北记商号收,墨字押”。末尾盖着枚模糊的朱印,印纹虽浅,却能清清楚楚辨出是墨家粮铺常用的“丰谷”二字变形,那是墨泯三年前为区分各铺账目,特意让城南刻章铺老匠人亲手刻的专属印章,印边带着独特的云纹,寻常人绝难仿得一模一样。
李默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握着惊堂木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得像蒙了层厚霜,连指骨都捏得“咔咔”响。他原本的算盘打得精响:借着王显举报的由头,从墨家敲一笔好处。可眼前这木盒、这麻纸,却像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功劳”!
他盯着那木盒,喉结狠狠滚了滚,眼神里瞬间爬满贪光,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私囤粮草五千石,还暗通不明商号,这要是查实了,别说填补亏空,说不定能在吏部尚书面前讨个大大的好!甚至有机会从京兆尹的位置上再往上挪挪,调到京城当个体面的京官!
到时候金银珠宝、良田美宅,还不是滚滚来?他越想越心热,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握着惊堂木的手,竟悄悄松了松,转而在案上轻轻敲了敲,那模样,活像已经摸到了京官的乌纱帽。
他强压着心头快要溢出来的狂喜,故意板起脸,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茶水渍在指尖下被蹭得淡了些:“张衙役,你说这粮是在南巷粮铺地窖搜出的?周掌柜当时在场吗?”
“在!周掌柜全程跟着,还亲口认了!”张衙役立刻回话,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唾沫星子随着话音溅出来,“这粮是墨家半个月前,让人趁着夜黑风高运进去的!小的还特意问过地窖的看守,那老伙计说,这段时间墨公子总夜里往粮铺跑,每次都不让人跟着,连灯都只点一盏小油灯,现在想来,就是为了藏这些私粮!”
王显在一旁听得眼睛都亮了,忙不迭凑上前,手指着麻纸尖声喊,声音里带着几分邀功的急切:“大人!这就是铁证啊!‘墨字押’‘北记收’,明摆着是墨泯私囤粮草,要通敌叛国!上次在荒祠,属下就说过她与北记勾结,您还半信半疑,现在人证物证俱在,绝不能再姑息!”他说着,还故意瞥了墨泯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像是已经看到墨泯被定罪的模样。
墨泯站在堂中,玄色劲装的衣摆被穿堂风轻轻拂动,却丝毫不乱。她垂眸看着地上的木盒,眉头微蹙,南巷粮铺的地窖她每月都会亲自查验,前日去时还空空如也,只堆着些防潮的干草和几块用来压粮袋的青石板,怎么会突然冒出五千石陈米?
还有那麻纸,她从未与北记有过任何粮米往来,更不会用如此拙劣的字迹落款,那“墨”字的笔法生硬得像初学写字的孩童,连她平日写字时惯用的藏锋起笔、回锋收笔都没有,显然是旁人仿造的,而且仿得格外粗糙。
更让她疑惑的是周掌柜,周掌柜跟着自己,从最初的粮铺伙计做到掌柜,为人忠厚老实,连账本上的数字都不会多写半笔,怎么会突然“认罪”?定是被人胁迫了。可此刻公堂上,证物“确凿”,人证“指认”,她纵有千言万语,也难在瞬间说清,更何况李默显然已经偏向了王显那边。
她没有急着辩解,只是缓缓抬眼,目光先扫过张衙役涨红的脸,再掠过王显得意的神情,最后落在李默那双藏着算计的眼睛上。
“李大人,”她的声音没有半分起伏,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清晰而坚定,“南巷粮铺地窖的钥匙,只有我和周掌柜各持一把,且地窖每日都会清点,前日我去查验时,地窖还是空的。张衙役说半月前运粮,可有运输的车马记录?可有路过的百姓目击?”
李默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跳,刚冒出来的狂喜又淡了几分。他下意识看向张衙役,却见张衙役立刻挺直了腰板回话:“回大人,运输用的是北记的暗车,夜里走的都是偏僻小巷,没惊动半个人!但小的在粮铺后院的泥地上,发现了车轮印,跟北记商号常用的马车轮胎纹路一模一样!”
“车轮印?”墨泯眉梢微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质疑,“张衙役倒是细心。只是南巷是紫彦城的热闹地方,每日人来人往,马车印多如牛毛,你怎知那就是北记的车轮印?再者,北记主营粮米买卖,用的马车跟寻常粮车并无不同,轮胎纹路都是最常见的菱形纹,你又凭何断定那就是北记的车留下的?”
张衙役被问得一噎,脸色瞬间从通红变成紫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原本就是听了王显的吩咐,照着编好的话来说,哪里真的去查过车轮印?可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我见过北记的马车!他们的轮胎上有三道深纹,跟粮铺后院的印子一模一样!绝不会错!”
王显见状,立刻上前帮腔,生怕张衙役露了馅:“大人!墨泯这是在狡辩!车轮印、私粮、麻纸,哪一样不是证据?周掌柜还在外面候着,不如传他进来对质,看她还怎么抵赖!”他说着,还偷偷扯了扯张衙役的衣角,示意他别再说话。
李默心里的算盘飞速打着,若是传周掌柜进来,万一周掌柜翻供,这“泼天功劳”就没了;可要是不传,又显得他办案不严谨,传出去会被人说闲话。犹豫片刻,他还是抬手拍了惊堂木,声音比之前沉了几分:“传周掌柜!”
很快,周掌柜被两名衙役带了上来。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领口还沾着些泥点,头发凌乱得像被风吹过的枯草,眼底满是血丝,双手还在微微发抖,连站都站不稳,全靠衙役扶着才没倒下去。一进公堂,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不敢看墨泯,只对着李默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很快就红了一片:“大人饶命!是……是墨公子让我藏的粮,我……我不敢不从!”
“周哲晩!”墨泯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尾音里藏了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往前迈了一步,刚动脚就被身旁的衙役横臂拦住。目光落在周掌柜不停发抖的背影上,她指尖悄然攥紧,眼底却像淬了冰,一点点冷下来、利起来,直直看向那人:“你说清楚,我何时让你藏粮?是不是有人逼你?”
周掌柜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就是……就是半个月前,您夜里去粮铺,让我把地窖腾出来,说要存些‘紧要东西’,还说……还说要是走漏风声,就把我妻儿卖到矿山去!我……我也是没办法啊!”他说着,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这话像一颗炸雷,在公堂上传开。堂下围观的百姓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像煮开的水:
“没想到墨公子真私囤粮草!平时看着挺正直的啊!”
“周掌柜看着就老实,肯定是被胁迫的!矿山那种地方,进去了就没活路了!”
“连妻儿都要被卖,换谁也不敢不从啊!这墨泯也太狠了!”
墨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瞬间明白,周掌柜的妻儿定是被北记的人控制了。王显和北记这是算准了她会让周掌柜作证,特意提前拿周掌柜的家人要挟,让他在公堂上“指认”自己,好让她百口莫辩。
李默见状,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消失了。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洪亮得震得人耳朵发疼:“墨泯!周掌柜亲口指认,还有私粮、麻纸为证,你还想狡辩?来人!将墨泯押回大牢,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待查明案件详情,再按律定罪!”
两名衙役立刻上前,粗重的铁链“哗啦”一声缠上墨泯的手腕,冰冷的铁环磨得皮肤发红,比上次关押时勒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肉里。墨泯没挣扎,甚至连眼睫都没颤一下,只缓缓垂眸盯着腕间铁链,眼底淬着层冷得发沉的光。半晌,她薄唇微勾,扯出抹极淡的弧度,既想陪她玩这几日,那她便好好奉陪就是。
再次睁眼时,她眼底的冷光已尽数敛去,只剩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瞧不出半分情绪。目光落在李默身上,她语气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李大人,今日你押我、封我商铺,无妨。只是来日,定会一一讨回来。”
话落,她没再看李默的反应,任由衙役拽着铁链往外走。路过王显身边时,脚步却忽然顿住,唇瓣几乎贴在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碴似的凉意:“王大人,你当凭这些伪造的东西,就能困得住我?过几日,咱们慢慢算。”
王显被这眼神看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玉佩,想借此稳住心神。等反应过来时,墨泯已经被押出了公堂。他看着墨泯挺直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只要墨泯被关在牢里,五日后的粮仓行动就能顺利进行,到时候劫了粮草,再嫁祸给墨泯,他就能在吏部尚书面前邀功,说不定还能取代墨泯在紫彦城的地位,成为掌控粮价的人。
李默坐在公堂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案上的麻纸,目光落在那半人高的木盒上,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他转头对着师爷,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把这私粮和麻纸仔细封存了,派两个得力的看着,半分差错都不能出!再让人立刻去北记商号查,墨泯和他们到底还有多少勾连,越细越好!这案子办好了,咱们京兆尹府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师爷忙不迭点头应下,心里却隐隐犯嘀咕,这私粮、麻纸来得也太巧了,像是有人特意递到眼前的,连查证的头绪都省了。可瞧着李默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暗自打定主意,这事少掺和为妙,按吩咐办就是。
墨泯被衙役押着出京兆尹府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檐角。晨光早散了,天边蒙着层淡淡的阴云,像裹了块灰布,瞧着是要下雨的光景。飞翘的瓦檐上,似乎有团黑黢黢的影子贴着青瓦,她刚多望了一瞬,再眨眼时,檐上只剩积着薄尘的瓦片,连风钻过瓦缝的声响都轻得像错觉。
押解的衙役攥着铁链的手紧了紧,指尖却不自觉发僵,明明是锁着阶下囚,可墨泯脊背挺得笔直,玄色衣摆被风掀起时,竟没半分狼狈,反倒透着股慑人的冷意。他们不敢多看,只硬着头皮往前推,却没敢用太大力气,任由她步子稳得如常,像不是赴大牢,倒像走在自家庭院。
大牢里还是老样子,阴暗潮湿,霉味混着铁锈味,还裹着股说不清的酸腐气,一进门就让人忍不住皱紧眉头。墨泯被推进的牢房比上次还要狭小,高窗只留了道窄缝,勉强漏进一缕天光,细得像根银线。手腕被铁链锁在墙中凸起的铁环上,冰冷的触感顺着肌肤往上爬,她却连眼睫都没颤一下,只抬眸扫了圈牢房,眼底的冷沉让跟来的狱卒下意识退了半步,匆匆关上门便快步离开。
牢门外,两名守卫正倚着墙闲聊,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进牢房里。他们腰间的佩刀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刀鞘上的铜环偶尔碰撞,发出“叮”的轻响。忽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走廊,脚步轻得像猫,指尖无声弹出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守卫后颈的穴位。两人连闷哼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双眼翻白,软倒在地,身体顺着墙壁滑下去,最后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黑影迅速上前,接住他们瘫软的身体,轻放在墙角,动作轻得没有惊起半点尘埃。这人正是影一,墨泯手下最得力的暗卫,擅长隐匿和刺杀,行事向来干净利落。他熟练地摸出腰间的铁丝,对着牢门锁芯轻轻搅动,手指灵活得像在摆弄什么精巧的物件。“咔嗒”一声轻响,锁扣应声而开,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推门而入时,墨泯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眼底毫无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少阁主。”影一压低声音,快步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锁住手腕的铁链,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的匕首,想把铁链斩断。却被墨泯抬手制止,指尖轻轻摇了摇。
“不必。”墨泯指尖轻轻敲击膝盖,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账本,“王显和北记急于陷害我,无非是怕我坏了五日后的粮仓事。他们越急,越容易露出马脚。眼下有几件事要你去办,比救我出去更重要。”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影一身上,清晰地嘱咐道:“第一,查周掌柜妻儿的下落,北记定是把人藏在了某个偏僻的地方,可能是破庙,也可能是废弃的宅院,务必尽快找到;第二,去南巷粮铺后院,仔细核实车轮印是否是新留的,有没有伪造的痕迹,比如用模具压出来的印子;第三,通知影三,让他加强对城西粮仓的监视,防着北记提前动手,他们很可能会在夜里运粮。”
“属下明白。”影一点头,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白小姐那边,属下已安排人暗中告知情况,让她待在栖月幽庄,切勿轻动,以免被北记的人盯上。”
墨泯闻言,紧绷的下颌稍缓,眼神柔和了些,声音也软了几分:“告诉诗言,我没事,让她别担心。等我查清真相,就回去陪她串银杏叶帘,之前答应她的,不会不算数。”
“是。”影一躬身应下,又警惕地望向牢门外,侧耳听了听走廊里的动静,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悄然退去。关门的瞬间,他已将门锁恢复原状,插销归位,连锁芯的位置都与之前分毫不差,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牢房重归寂静,只剩下呼吸声和铁链偶尔碰撞的轻响。墨泯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梳理着线索,之前在荒祠发现的黑鹰令牌、被灭口的王奎、城西粮仓里的玄铁刀与弓箭手,还有这次的私粮、麻纸……这些散落的线索在她脑中盘旋,像一堆杂乱的珠子,等待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彻底揭开北记的阴谋。她总觉得,这些事背后,藏着一个更大的计划,不仅仅是私囤粮草那么简单。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先传来一阵含糊的嘟囔声,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拖沓而来,带着几分慵懒。两名守卫揉着后颈,一脸昏沉地晃到牢房门口,其中一人扶着墙嘀咕:“刚才怎么回事……明明站着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睡着了?”
另一人也揉着太阳穴,眼神发懵,声音里带着倦意:“不知道啊,头还有点沉,别是这破牢里的霉味太浓,熏得人头晕吧?”两人互相抱怨着,却没发现彼此后颈残留的细微针孔,那针孔小得像蚊虫叮咬的痕迹,混着颈间的污垢,根本无从察觉。更没留意到牢门锁扣处与之前毫无二致的痕迹,只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打了盹。
这时,送饭的狱卒提着食桶走来,桶沿挂着的粗瓷碗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见两人靠在墙边偷懒,没好气道:“还杵在这干嘛?赶紧站直了看着!这墨泯可是大人重点看管的犯人,要是跑了,咱们都得去矿山挖矿!”说着,他将食桶放在地上,从里面端出一碗糙米饭和一碟咸菜,重重放在牢房门口的石板上,碗底与石板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他对着里面的墨泯扯着嗓子喊:“吃吧!别想着有人会来救你!大人说了,你要是不招认通敌的罪名,就一辈子待在这里,吃一辈子糙米饭!”喊完,他还故意踢了踢食碗,几粒米饭滚落在地,沾了层灰。
墨泯没有动,只是靠在墙上,目光落在那碗糙米饭上。米粒发黄,还混着几颗石子,咸菜也是黑乎乎的,看着就难以下咽。她忽然想起白诗言在栖月幽庄给她做的莲子羹,瓷碗里盛着雪白的莲子,上面撒着一层金黄的桂花,甜丝丝的香气飘满整个院子,入口软糯,暖得人心都化了。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像寒冬里的一缕阳光,驱散了些许牢房的阴冷。
而此刻的相国府内,白诗言正坐在亭子里,手里拿着几片银杏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子的纹路,却没心思串帘子。桌上的竹筐里堆着不少银杏叶,都是她前几日在院子里捡的,原本想着等墨泯回来,两人一起串成帘子,可现在……她派去京兆尹府的小厮刚回来,说墨泯被押回了大牢,还说有“人证物证”证明墨泯私囤粮草,要通敌叛国。
白诗言的眼泪“啪嗒”砸在掌心的银杏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墨泯向来磊落正直,私囤粮草、通敌叛国的事,她连想都不会想,定是被人构陷的!
她急得昨夜就去找了父亲,又托人往京兆尹府递话,想让李默先放人再查,可消息递进去就石沉大海,父亲那边也只说“事关重大,需按章程来”。眼下她身边只有几个丫鬟,空有满心焦急,却帮不上忙。
“小姐,您别担心。”丫鬟小桃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轻声安慰道,“刚才栖月幽庄派来的人说了,墨公子没事,让您待在府里别出去,等查清真相,就会回来找您的。”
白诗言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眼泪,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却强撑着点头:“我知道……墨泯那么聪明,肯定能查清真相的。”
她忽然起身,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转向小桃:“你去后厨把雪燕泡上,再取些老冰糖和莲子,我现在就炖雪燕莲子羹,慢火细煨着,等墨泯出来,刚好能喝上一口热的。”
她望着灶间方向,心里攥着个笃定的念想:墨泯很快就会回来的,就像从前每次遇着麻烦那样,总能平安无事地站在她面前,笑着说一句“让你担心了”。
“是,小姐。”小桃应下,转身往厨房走去。她知道小姐心里担心,只能尽量顺着小姐的心意,让她能安心些。
白诗言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小雨。雨丝细细的,落在庭院的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心里满是担忧,却也多了几分信心,墨泯从来不会让她失望,这次也一定不会。
而此刻的城外破庙,气氛却格外压抑。北记的几名黑衣人守在门口,手里握着玄铁刀,刀刃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他们时不时往庙里张望,眼神警惕,像盯着猎物的狼。庙内,周掌柜的妻儿被绑在柱子上,绳子勒得很紧,深深嵌进肉里。
周掌柜的妻子穿着件旧布衫,脸色苍白得像纸,眼里满是恐惧,却不敢哭出声,怕惊动了外面的黑衣人。她怀里抱着个三岁的孩子,孩子的小脸也白得吓人,小嘴抿着,强忍着哭声,只是偶尔小声喊一句:“娘,我要爹,我怕……”
“别怕,孩子,爹很快就来救我们了。”周掌柜的妻子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颤抖。可她心里却满是绝望,北记的人说了,要是周掌柜不在公堂上指认墨泯,就把他们全家都杀了,扔到后山喂狼。她知道北记的人说到做到,只能盼着周掌柜能早点找到他们。
破庙的窗纸被风吹得簌簌响,混着檐角滴落的雨声,忽然插进几缕极轻的足音。那脚步声很轻,像是落叶落在地上,若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北记那两名守在庙门的黑衣人刚要转头,后颈已被冰凉的刀锋贴住,刀刃锋利得能感受到寒气。
“别动。”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两名黑衣人瞬间僵住,不敢有丝毫动作,他们能感觉到,只要稍微一动,脖子就会被割破。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后颈就被人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动手的是影一和两名暗卫。他们是按照墨泯的吩咐,先去南巷粮铺查探车轮印,确认那是用模具伪造的新印后,才顺着北记的踪迹找到这里的。影一迅速上前,接住倒下的黑衣人,轻放在墙角,动作轻得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另两名暗卫则警惕地望向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埋伏后,才推开庙门,走进庙里。
庙内,周掌柜的妻子正将孩子护在怀里,见有人进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孩子也吓得往母亲身后缩,小声哭了起来。领头的暗卫上前,没有说话,只是指尖翻飞如蝶,握着一把特制的细刃,轻轻划过捆在两人身上的麻绳。麻绳瞬间断成数截,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走。”暗卫只吐一个字,声音沉得像浸了雨的铁,没有多余的话。周妻刚要开口道谢,暗卫已转身推开庙门,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在地面砸出小小的坑。门外,另两名暗卫正将昏迷的黑衣人拖进柴房,用粗麻绳反绑住手脚,再撕块破布塞进他们嘴里,动作利落得没有半分拖沓,连黑衣人身上的玄铁刀都被搜了出来,扔在柴房的角落。
一行人刚走出破庙百步,远处忽然传来“嗒嗒”的马蹄声,还伴着车轮碾过泥泞的“咯吱”声,声音越来越近。领头暗卫立刻按住腰间的刀,将周妻和孩子往路边的灌木丛后带,灌木丛枝繁叶茂,枝叶上还挂着雨水,能很好地遮住人的身形。另两名暗卫则贴着树干站定,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变成了树的一部分。
很快,三辆挂着北记商号木牌的马车驶了过来。马车的车轮很大,碾过泥泞的路面,留下深深的印子。车夫腰间都别着玄铁刀,时不时往破庙方向张望,眼神警惕。“是来换人的。”一名暗卫凑到领头暗卫耳边,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盖过,“他们应该是怕周掌柜的妻儿在这里待久了会出意外,想换个地方关押。”
领头暗卫点头,目光落在马车后面跟着的几名黑衣人身上,心里盘算着,要是硬拼,恐怕会伤到周妻和孩子,只能先绕开。他抬手往斜后方指了指,那里有一条被杂草掩盖的小路,路面虽然泥泞,却能绕开马车的视线,通往不远处的废弃农家院。
周妻抱着孩子,跟着暗卫走在小路上。杂草上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摆,鞋子也陷进泥里,走得有些吃力。孩子趴在她怀里,小声问:“娘,我们要去哪里?”“我们去找爹。”周妻轻声回答,心里却依旧不安,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要救自己。
暗卫看在眼里,却没多言,只放慢了脚步,偶尔在她快摔倒时,伸手扶一把,指尖触到她的胳膊便立刻收回,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们都是墨泯训练出来的暗卫,只懂执行命令,不擅言辞,却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目标的安全。
约莫走了两刻钟,前方出现一处废弃的农家院。院墙塌了半边,院里的杂草快有半人高,几间土坯房的屋顶也破了洞,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领头暗卫先摸过去,贴着断墙往里看,院内空无一人,只有一间破屋的屋顶还相对完整,能遮雨。他做了个“进”的手势,让周妻和孩子进破屋待着,留下一名暗卫看守,自己则带着另一名暗卫往城西粮仓的方向赶,按照墨泯的吩咐,他们还要去查探粮仓的情况,防着北记提前动手。
离粮仓还有半里地,就看到外围的老槐树上,隐约有弓弦绷紧的冷光,是弓箭手,正趴在树杈上,身体藏在茂密的枝叶间,目光紧紧盯着粮仓门口,手里的箭搭在弦上,随时准备发射。“至少十二个。”暗卫压低声音,指了指粮仓门口来回踱步的黑衣人,“都带玄铁刀,比上次探查时多了三倍,看来北记确实在做准备。”
领头暗卫眯起眼,仔细观察着粮仓的情况。他注意到粮仓的侧门虚掩着,偶尔有扛着麻袋的人影闪过,麻袋缝隙里漏出的新米,在昏暗中泛着白。他还看到几名黑衣人正将一些印着“墨家丰谷”字样的木牌往麻袋上贴,动作匆忙,像是在赶时间。
“走,绕到后面。”领头暗卫对身边的暗卫说,两人贴着地面,像蛇一样往前爬,尽量避开黑衣人的视线。按照此前做的标记,在一棵老榆树下拨开草丛,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密道入口,这是上次探查时发现的,原是粮仓储粮时通风用的,后来因为粮仓扩建,就被废弃了,入口被杂草和落叶掩盖,很少有人知道。
刚要钻进去,忽然听到上方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黑衣人。领头暗卫立刻屏住呼吸,指尖扣住一枚石子,眼睛紧紧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待黑衣人走过时,他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猫。趁对方转身查看另一侧的间隙,领头暗卫猛地抬手,一掌劈在他后颈的穴位上。黑衣人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倒下去。暗卫伸手托住他的身体,轻轻放在草丛里,连草叶晃动的幅度都极小,仿佛只是一阵风吹过。
钻进密道,里面弥漫着米糠和陈米的霉味,呛得人喉咙发紧。密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弯腰行走,墙壁上还沾着潮湿的泥土,时不时有水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走了十几步,前方传来说话声,带着得意的嚣张,透过密道的缝隙传了进来:“堂主,新米都换得差不多了,陈米堆在西边的角落,假造的墨家印章也盖好了,就等明天京兆尹派人来查。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墨泯那小子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哼,等墨泯那小子被定了私囤粮草、通敌叛国的罪,这紫彦城的粮仓,就归咱们北记管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阴狠,正是北记在紫彦城的堂主萧景,“皇上寿辰宴那天,再把掺了蒙汗药的酒送上去,到时候宫里一乱,咱们就能趁机把兵符夺过来,到时候整个大渝,都是咱们北记的天下!”
后面的话没说完,领头暗卫已悄悄退了出去,消息比想象中更紧急,北记不仅想掌控紫彦城的粮仓,还想在皇上寿辰时动手,夺取兵符。这事关重大,必须尽快把消息传出去,还要拦住萧景运粮的车,不能让他们把假粮运走。
刚回到之前的小路,就看到留守的同伴正和两名北记的探子缠斗。探子手里握着短刀,刀刃在昏暗中闪着光,却根本不是暗卫的对手。暗卫的招式简洁利落,招招都攻向对方的要害,没几个回合,就把探子逼得连连后退。
领头暗卫立刻冲上去,一掌拍在一名探子的背心。探子闷哼一声,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另一名探子见状想跑,被身边的暗卫甩出的铁链缠住脚踝,重重摔在泥里,脸埋进湿泥里,呛得直咳嗽,却爬不起来。
“说,你们来做什么。”领头暗卫蹲下身,声音冷得像冰,手按在探子的后颈上,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探子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是来给萧景堂主报信的,说……说周掌柜的妻儿跑了,让他……让他今晚就把粮食运走,别等明天了,怕夜长梦多!”
暗卫不再多问,抬手劈在探子的后颈上,探子瞬间晕了过去。他和同伴一起将两名探子拖进草丛,用树枝盖住,然后往粮仓赶。刚到粮仓外围,就看到前门方向火光一闪,接着传来兵刃碰撞的“锵锵”声,是看守农家院的暗卫赶了过来,他见前门守卫严密,怕里面的暗卫出事,便先动手吸引黑衣人的注意力。
“走!”领头暗卫低喝一声,和同伴一起从侧门冲进去。粮仓内,黑衣人正慌着将麻袋搬上马车,见有人冲进来,立刻挥刀扑上来,嘴里喊着:“有人闯进来了!杀了他们!”
暗卫们不与他们硬拼,只挑对方的手腕、脚踝打。他们的动作极快,像一阵风,刀光闪过间,已有数名黑衣人握不住刀,瘫倒在地,哀嚎声此起彼伏。有的黑衣人被砍中手腕,鲜血顺着指尖流下来,滴在麻袋上,染红了白色的新米;有的被踢中脚踝,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是谁敢坏老子的事!”萧景提着玄铁刀冲过来,看到暗卫,脸色骤变,他认出来,这些人是墨泯的暗卫,之前在荒祠见过。“你们是谁?敢跟北记作对,不想活了?”他说着,挥刀向领头暗卫砍来,刀风凌厉,带着破空声。
领头暗卫不答话,举刀迎上去。萧景的刀沉力猛,每一刀都带着拼命的架势,却不如暗卫灵活。暗卫的刀轻盈,招招都避其锋芒,攻其弱点。几个回合下来,萧景的手臂已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渗出来,染红了他的黑色衣袍。他心里发慌,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虚晃一招想往侧门跑,却没想到暗卫早有防备。
一名暗卫甩出铁链,缠住他的腰,猛地一拉。萧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后颈已被刀抵住,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僵住,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别动。”暗卫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这时,外面传来官差的脚步声和呼喊声,“里面的人听着,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是暗卫提前用飞鸽传了消息,通知了京兆尹府里还算正直的几名官差,让他们赶来支援。萧景见状,彻底瘫软在地,嘴里还喃喃着:“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北记不会放过你们的……”
暗卫们没再看他,转身去清点粮仓里的粮食和假证据。他们将贴在麻袋上的“墨家丰谷”木牌摘下来,收集在一起,又找到那些假造的印章和账本,一并交给赶来的官差。待官差进来接管,将萧景和剩下的黑衣人押走后,他们便悄悄退了出去,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那处废弃的农家院,周掌柜已被看守的暗卫接来。他是从京兆尹府偷偷跑出来的,在公堂上指认墨泯后,李默让他回家待命,他趁机甩开了跟着的衙役,按照暗卫留下的记号找到了这里。一进破屋,看到妻儿平安无事,周掌柜立刻冲过去,将他们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对不起,是爹不好,让你们受委屈了。”
周妻也哭了起来,拍着他的背:“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孩子靠在父亲怀里,小声说:“爹,我以后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当周掌柜抹着眼泪,想追问暗卫的身份,想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时,只看到院门外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很快便被雨幕吞没,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这群穿着玄色衣袍的人,像暗夜里的星辰,悄无声息地驱散了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霾。周掌柜望着雨幕,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拜,既是感谢,也是对墨家知遇之恩的愧疚与承诺,日后若墨家有需,他定当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