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紫彦城的青石板路,晨雾还没完全散,西街“锦绣阁”的伙计阿福正踮脚卸下最后一块门板。刚要往门闩上挂,就听见一阵“噔噔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是寻常百姓赶早集的骡马车,那蹄声急促又沉实,是衙役办案时特有的快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震得路边缝里的小石子都微微发颤,连檐角垂着的铜铃都被震得“叮铃”响。
阿福下意识抬头,手还僵在门闩上。只见一队皂衣衙役踏着晨露奔来,马蹄溅起的水珠打在裤脚,泛着冷光。为首的捕头赵虎面色沉如铁,腰间铁链随着骑马的动作“哗啦”作响,身后跟着二十多个衙役,个个神色严肃,手里要么攥着盖了红印的封条,要么扛着漆了黑纹的水火棍,连马蹄边都挂着细铁链,走起来“哐当”响,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官爷!慢着!”阿福手里的门板没抓稳,“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脆响在晨雾里炸开。松木门板磕出个浅坑,细碎的木屑溅到鞋边,他急得直跺脚,往前凑了两步又猛地顿住,手还僵在半空,想拦又不敢真碰衙役的衣袍,“我们锦绣阁在西街开了多年,每日记账、按月缴税,连府衙的税吏都夸我们清白,怎么今日突然就……”
话还没说完,赵虎已勒住马,翻身下来。他没看阿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封条,指尖蘸了点浆糊,“啪”地按在朱红门板上,“京兆尹府封”五个黑字蘸着浓墨,笔画粗得像铁棍,墨汁还没干透,在晨光里刺得人眼晕。封条边角被风吹得微微卷,却像一道铁闸,把阿福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官爷!”绸缎庄王掌柜从后堂奔出来,鬓角沾着的线头随动作晃了晃。他攥着刚算好的账单,急声道:“上月税银我亲手送的!李大人还夸我账目清,说我是商户表率!账本在柜上红漆匣里,您尽管查,怎么能说封就封啊!”
“少废话!”赵虎冷喝一声,铁链子往门槛上一摔,“哗啦”声惊得阿福往后缩了缩。“奉京兆尹大人令,墨家所有商铺涉嫌私囤粮草、勾结匪类,一律查封待查!再敢阻拦,按同罪论处!”
这话像颗炸雷,在刚醒过来的西街炸开了锅。
原本匆匆赶路的百姓,挑着菜筐的农妇、背着药箱的郎中、攥着铜板要去买早点的孩童,瞬间都围了过来,三层外三层堵在店门前,有人踮着脚往店里望,想看看里头是不是真藏了什么,有人扯着身边人小声议论,声音压得低,却挡不住满街的骚动。
卖豆腐的张老汉挑着担子挤在最前面,豆腐板上的白布还沾着露水,湿了一片:“墨家的铺子怎么会出事?我昨儿还在南巷粮铺买了两斤新米,掌柜的看我年纪大,还多抓了一把,送了我一把青菜呢!那米颗粒饱满,哪像私囤的?”
“可不是嘛!”旁边卖针线的刘婶也接话,手里的针线筐晃得铜铃“叮当”响,她扒开人群往前凑了凑,看着门板上的封条直叹气,“东街的翰墨斋、北街的济世堂,全是墨家的产业,这要是都封了,紫彦城一半的生意不都停了?我闺女下个月出嫁,嫁妆布还没扯呢!锦绣阁的云锦是最好的,这下可怎么办?”
议论声里,又有三队衙役分往东街、北街、南巷奔去。他们手里的封条像不要钱似的,见着挂着“墨家”招牌的铺子就贴,动作快得让掌柜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南巷“丰谷粮铺”的周掌柜刚掀开米缸盖,白花花的新米还冒着潮气,想给早来的熟客称米,就见衙役冲了进来,脚步声震得粮缸都晃了晃。领头的衙役二话不说,把封条“啪”地贴在粮铺门板上,还伸手夺过周掌柜手里的账本,指腹蹭得纸页发皱:“奉令查封!所有账本都要带回府衙查验!”
周掌柜急得趴在门槛上哭,手里还攥着今早刚到的新米账本,纸页上的墨迹都没干,指尖一蹭就沾了黑:“官爷!这是今早刚到的江南新米,船刚靠岸,还没来得及上账!墨公子待我们这些掌柜不薄,逢年过节都有赏赐,怎么会私囤粮草啊!您行行好,再查查!”
旁边卖包子的陈二却悄悄往后退了退,凑到身边的伙计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嘴角还带着点笑意:“墨家倒了好!往后南巷的粮生意,不就轮到咱们家了?之前墨家的米又好又便宜,百姓都去他们那儿买,咱们的包子铺用的米贵,包子也卖不上价,都快没生意了!”
伙计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手里的蒸笼布都忘了拧干:“是啊掌柜的!这下咱们终于能喘口气了!等过两天,咱们也进点好米,把包子价提一提,准能赚!”
东街的“翰墨斋”更是乱成一团。衙役们搬着书架上的孤本往马车上扔,动作粗鲁得磕破书脊,散了满地书页。路过的书生急得直跺脚,却不敢上前,只能在路边揪着衣角心疼。穿青布长衫的柳书生怀里还抱着刚包好新纸的书,见衙役将一本封皮泛着旧黄的典籍往车上扔,他眉头拧成一团,声音发颤:“那是孤本啊!去年墨掌柜花三百两银子从江北收来,还特意请匠人修过书脊,怎么能这么糟蹋!真弄坏了,可是天大的损失!”
旁边开小书铺的吴老板却站在自家店门口,手里把玩着算盘,珠子“噼啪”响,嘴角噙着笑,眼神里满是得意:“墨家的书又全又便宜,把咱们这些小书铺挤得没活路。他们的翰墨斋一开门,咱们这儿连个鬼影都没有。这下好了,往后东街的书生意,还不是咱们说了算?过两天我就把压箱底的旧书拿出来,提个价,准有人买!”
最热闹的北街“济世堂”,此刻更是一片狼藉。药童小药子才十三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想护着刚熬好的汤药,那药罐还冒着热气,当归和甘草的香味飘了满街,却被衙役推搡在地,药罐“哐当”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在青石板上漫开,像一道深色的疤,引得围观百姓一阵叹息。
“我的药!”小药子趴在地上哭,手里还攥着药勺,勺柄都被摔弯了,“这是给城西张奶奶熬的止咳药,她咳了半个月,就等着这药救命呢!你们怎么能摔了它!”
隔壁开药铺的孙掌柜却悄悄拉着自家伙计,往巷子里走,脚步放得轻,生怕被人听见:“墨家的济世堂药材好、价钱低,百姓都去他们那儿抓药,咱们的药铺每月都亏银子,再这么下去,铺子都要关了。这下好了,往后北街的百姓看病抓药,不都得来咱们家?”
伙计笑着点头,眼里闪着光:“掌柜的,咱们是不是该准备进点贵药材?我听说墨家倒了,好多有钱人家都想找好药材,咱们进点人参、鹿茸,准能卖个好价钱!”
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紫彦城。墨家的商铺足足占了紫彦城的三分之一,从绸缎庄、粮铺,到书坊、药铺,还有城外的几个庄子,都是墨家的产业。如今半数店铺被封,往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只剩下紧闭的门板和随风飘动的封条。西街的绸缎庄、南巷的粮铺、东街的书坊、北街的药铺……原本热闹的店铺全被贴上了封条,连卖糖画的老汉都收了摊子,蹲在墙角唉声叹气,手里的糖勺还沾着融化的糖稀。
路过的百姓要么站在封条前议论,声音里满是疑惑,要么匆匆赶路,脚步比平时快了不少,整条街瞬间冷清下来。只有少数几家商铺的掌柜,悄悄扒着门缝往外看,眼底藏着幸灾乐祸,墨家倒了,他们的生意终于能好起来了。
“你说墨公子是不是真的犯事了?”一个穿蓝布衫的汉子凑到同伴身边,小声问。
“不好说啊!墨家一向守法,墨公子还在西街设过粥棚,去年冬天雪大,好多百姓没饭吃,都是墨家施的粥,怎么突然就被封了?”同伴摇着头,满脸不解。
“听说京兆尹府有证据,说墨公子私囤粮草、勾结匪类呢!不然也不敢这么大阵仗封铺子啊!”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接话,声音压得低,却还是被周围人听见了。
“不会吧?墨公子看着斯斯文文的,上次我家孩子发烧,没钱抓药,还是济世堂的掌柜给的药,说是墨公子吩咐的,对穷苦百姓不收钱,怎么会勾结匪类?”一个农妇皱着眉,显然不信。
议论声里,又有一队衙役奔来,他们手里拿着名单,挨家挨户地查问,凡是跟墨家有过往来的商铺,都要登记在册,连买过墨家东西的百姓,都要问两句。百姓们更是慌了,生怕自己被牵连,连路过墨家商铺时,都绕着走,仿佛那封条上的黑字会传染似的,脚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
栖月幽庄的荷塘边,晨雾还没散,荷叶上沾着露珠,风一吹,露珠滚进水里,溅起细小的涟漪。白诗言正蹲在地上捡银杏叶,指尖捏着片边缘泛金的叶子,叶子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她笑着往墨泯手里递:“你看这片,像不像小扇子?边缘还没全黄,带着点绿,串成帘子挂在窗边,风一吹肯定特别好看,晚上还能看见月光从叶子缝里漏进来。”
墨泯刚接过叶子,指尖触到微凉的叶面,就见老周浑身是汗地奔来,玄色衣袍上还沾着尘土,裤脚都被露水打湿了,连呼吸都带着急促,说话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少爷!不好了!城里的墨家商铺全被京兆尹府封了,衙役说……说您私囤粮草、勾结匪类,还要抓您去府里问话!现在已经有衙役往幽庄来了!”
白诗言手里的银杏叶“哗啦”落在地上,几片叶子叠在一起,像撒了一地的小扇子。她脸色瞬间白了,嘴唇都没了血色,抓住墨泯的手腕,指尖冰凉:“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可能私囤粮草?勾结匪类更是胡说,你连陌生人都很少见,怎么会跟匪类有牵扯?”
墨泯却没慌。她缓缓站直身子,指尖轻轻拂去衣摆上沾着的碎叶,动作从容,眼底的温柔渐渐褪去,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听到的不是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只是寻常的天气播报,“今日有雨”般寻常。她转头看向紫彦城的方向,远处的城楼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声音没有半分波澜:“王显和北记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这是栽赃陷害!”白诗言抓住她的手腕更紧了,指尖冰凉,几乎要嵌进墨泯的肉里,“不行,你不能去京兆尹府!他们肯定设了圈套等着你,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墨泯低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眼里的平静柔了些,伸手替她拂去发间沾着的碎叶,指尖带着温热的温度,轻轻蹭过她的脸颊,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别怕。没有证据,他们拿我没办法。我去府里看看,正好瞧瞧王显和李默能玩出什么花样。再说,我若是不去,他们只会更放肆,说不定还会来栖月幽庄找麻烦。”
“可万一……”白诗言的声音带着哭腔,话没说完,就被墨泯轻轻按住了唇。指尖的温度让她的哭声顿住,只余下小声的抽噎。
“没有万一。”墨泯的眼神格外坚定,语气却依旧温和,像在哄孩子,“你在这等着,老周会留在这儿保护你。我已经让人去查北记的粮仓,他们既然说我私囤粮草,自己肯定有鬼,只要他们敢动粮草,就会露出马脚。等我把京兆尹府的事处理完,就回来陪你串银杏叶帘,好不好?到时候咱们把帘子挂在你窗边,晚上一起看月亮。”
白诗言还想再说什么,远处已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十几名衙役骑着马奔来,为首的捕头正是赵虎,他手持铁链,勒住马时尘土飞扬,马鞭指着墨泯,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墨泯!京兆尹大人有令,你涉嫌私囤粮草、勾结匪类,即刻跟我们回府受审!若敢反抗,按拒捕论处!”
墨泯立在原地未动,玄色劲装浸着晨光,泛出冷冽的光泽,衣摆被风拂得轻晃,却丝毫不乱。她抬眼看向赵虎,目光静得像深潭,无怒无慌,只剩淡淡审视,“我墨家商铺遍紫彦,若真私囤粮草、勾结匪类,怎会毫无征兆?你们拿得出证据么?”
“证据?”赵虎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张盖着京兆尹府红印的拘票,票上的字写得潦草,却盖着鲜红的大印,“这就是证据!大人说了,你若敢反抗,就按拒捕论处,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着,他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伸手就要抓墨泯的手腕,动作粗鲁,带着衙役的蛮横。
“别动她!”白诗言急得上前一步,挡在墨泯身前,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像一株倔强的小草,“没有确凿证据就抓人,这不合律法!我爹可是相国,我要去府衙找李默评理!他要是敢乱抓人,我爹不会放过他!”
赵虎一把推开白诗言,动作粗鲁得像扔块破布。白诗言脚下踉跄,后背险些撞在石栏上,惊得指尖都泛了白。“哪来的黄毛丫头,也敢管京兆尹府的事?”赵虎唾沫星子乱飞,脸上满是蛮横,“相国又怎么样?这是老子的地界,再拦着,连你一起锁进大牢!”
话音未落,墨泯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动了。没人看清她出脚的轨迹,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赵虎伸在半空的手腕被狠狠踹中,紧接着是他撞在马腹上的重响,整个人像滩烂泥似的滑落在地,手腕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疼得他浑身抽搐,连哼叫都发不出,怎么挣扎都站不起来,彻底没了动弹的力气。
墨泯上前一步,稳稳扶住白诗言的胳膊,指腹轻轻揉了揉她被抓红的手腕,声音瞬间褪去冷硬,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温柔:“没事吧?有没有撞着后背?”见白诗言咬着唇摇头,她才缓缓抬眼,玄色劲装的衣摆还在轻晃,眼底却已凝满冰寒的杀意,那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扫过地上的赵虎时,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冻住了。
“我跟你们走。”墨泯的声音没半分起伏,却带着千斤重量,“但记好,今日他若敢再碰她一下,或是我在那受半分委屈,京兆尹府上下,没人能担得起后果。”
她转头看向白诗言,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声音放得极柔,像在说悄悄话:“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你在幽庄等着,按时吃饭,别等我,要是晚了,就先睡,我回来会告诉你的。老周,照顾好小姐。”
老周躬身应下:“好的,少爷。”
白诗言含着泪点头,看着墨泯被衙役带上马。铁链在她手腕上缠了两圈,冰冷的铁触到她的皮肤,却没让她有半分狼狈,她坐在马背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里依旧挺拔的竹,玄色衣袍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晨光落在她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孤傲。
马蹄声渐渐远去,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白诗言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里的银杏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老周上前一步,躬身道:“小姐,少爷吩咐,让您待在幽庄,老夫已派人去查京兆尹府的动静,还让人盯着北记的粮仓,定不会让少爷受委屈。”
“我不能就这么等着。”白诗言擦了擦眼泪,指尖攥着那片被泪水打湿的银杏叶,叶边的金线浸得发蔫,眼神却淬了火似的,透着股倔劲,“绝不能让她一个人扛!我得回相国府找我爹,有我爹出面,李默再横,也不敢不给面子!”
老周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刚想劝两句“小姐三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太清楚这位小姐的性子,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他当即躬身应道:“小姐说得是!这就给您备马车,咱们走后山的小路快些,免得被衙役撞见耽误事!”
话音未落,老周已转身往马厩跑,脚步又快又稳。白诗言攥着银杏叶站在原地,望着紫彦城的方向,指尖捏得泛白。没一会儿,老周就牵着马车过来,车帘掀着,车辕上还搭着件挡风的厚披风:“小姐快上车,马是庄里最脚快的,半个时辰准能到相国府!”
白诗言点点头,弯腰钻进马车,老周麻利地放下车帘,转身跳上赶车的位置,甩了一鞭马鞭,马蹄声“嗒嗒”响起,马车轱辘碾过晨露打湿的石子路,朝着庄外疾驰而去。
衙役推着墨泯跨进京兆尹府偏厅时,粗重的铁链在青石板上拖出“哗啦”冷响,与厅内甜腻的糕点香撞在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违和。桌上那碟蜜饯核桃油光锃亮,雨前龙井在描金细瓷壶里冒着热气,连茶盏沿都描着缠枝纹,处处是刻意堆出来的殷勤,偏没半分官家该有的庄重。
厅里两个仆役早贴墙根立着,垂着手不敢抬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廊柱,“沙沙”声落进安静的厅里,倒比公堂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层掩不住的油腻感。
京兆尹李默早从梨花木椅上起身,玉扳指在指间转得飞快,见墨泯进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快步迎上去想扶,却被墨泯不动声色避开。他也不尴尬,转而引着人往桌边去,声音裹着讨好:“墨公子一路受累,快坐!这茶是新采的雨茜茶,蜜饯也是西街‘福香园’的招牌,特意给你备的!”
他一边说,一边给墨泯斟茶,茶水满得快溢出来,眼神却没离开过墨泯的玄色劲装,像是在估算这料子值多少银子,又像在掂量墨家的家底有多厚,语气里的贪念藏都藏不住:“其实今日请你来,也不是为了坊间那些闲话,什么私囤粮草、勾结匪类,我哪能信啊!墨家在紫彦城开了几十年铺子,一半的商户都仰仗你吃饭,你要是出事,我这京兆尹的位子都坐不安稳!”
墨泯没动,就立在厅中,玄色劲装衬得她身形冷挺,指尖连碰都没碰那杯茶,声音平静得没半点波澜:“李大人有话直说。”
李默脸上的笑顿了顿,端起自己的茶盏抿了一口,眼珠转得飞快,话锋突然软下来,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熟稔:“墨公子啊,你也知道,这京兆尹府开销大—,上下下几十号人要吃饭,上个月修城墙垫了银子,这个月给上头送礼又得花钱,我这手头实在紧得慌。我听说,墨家南巷的粮铺囤了不少新米?东街的翰墨斋还收了几本绝版的老书?”
他说着,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满是赤裸裸的索要:“你看这样行不行?墨家先匀个两万石米给府衙当粮饷,再挑个三五本值钱的老书送过来,要是能再添上六千两银子周转,我立马让人把封铺子的封条全撤了,再让人去坊间辟谣,保准没人敢再提半个‘私囤’‘勾结’!往后墨家在紫彦城的生意,我也多照着点,谁要是敢找你麻烦,我第一个把他抓起来!”
墨泯看着他这副嘴脸,眼底没半分波澜,只淡淡开口:“墨家的米,按市价卖给百姓;墨家的书,按原价卖给书生;墨家的银子,是靠正经生意赚来的,不是给人当‘周转’的。李大人想捞好处,怕是找错人了。”
李默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猪油,眼里的光也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随即转为恼羞成怒。他“啪”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茶水溅出来,滴在蜜饯碟里,晕开一片深色的印子,语气也冷得像冰:“墨公子这是不给我面子?你可知,现在墨家的铺子全封着,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墨家在紫彦城彻底开不了张!你再好好想想,两万石米、几本书、六千两银子,换墨家的活路,多划算的买卖!”
“划算不划算,我清楚。”墨泯抬眼,目光冷得像淬了冰,“但李大人怕是忘了,律法没规定商户要给府衙‘上供’。想靠勒索过日子,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你!”李默被噎得脸色涨红,手指紧紧攥着桌角,声音里满是狠戾,“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真当我不敢动你?来人!把他带下去,关进地牢!我倒要看看,是你墨泯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手段硬!等你想通了,愿意拿东西换活路,再来跟我谈!”
门外的衙役立刻冲进来,粗重的铁链“哗啦”往墨泯手腕上缠,冰冷的铁蹭过皮肤,墨泯却没半分惧意,只抬眼淡淡瞥了李默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像在看一只围着骨头打转的狗,冷得让李默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连刚冒出来的火气都灭了半截。
他想再放句狠话,可对上墨泯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竟觉得后背发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看着衙役把墨泯押走,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搓着,心里又气又慌,气自己没捞到好处,更慌刚才墨泯那眼神,像能看穿他所有的贪念和心虚,让他莫名的不寒而栗。
地牢潮湿阴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铁锈味,角落里堆着发霉的稻草,草上还爬着细小的虫子。墙角的水顺着石缝往下滴,“嘀嗒、嘀嗒”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墨泯靠在墙边,铁链缠在手腕上,铁环磨得皮肤发红,可她依旧坐得笔直,脊背挺得像一杆枪,眼神里的孤傲半点未减。她闭着眼,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地牢的阴冷仿佛与她无关。
直到半天后,李默提着一盏灯笼走进来。灯笼的光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的纹路都显得格外深,神色复杂得很,有不甘,有忌惮,还有几分贪婪。他站在离墨泯三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开口时声音带着点试探:“墨公子,想清楚了吗?只要你松口,愿意给京兆府的粮饷挑些好米,再在相国白大人面前替本府美言几句,说说本府治理紫彦城的功劳,今日这事就算了。墨家的铺子,我立马让人解封,绝不难为你。”
墨泯缓缓抬眼,目光透过灯笼的微光,依旧冷得像淬了冰,没有半分松动:“李大人,我墨家在紫彦城立足数十年,靠的不是妥协,是规矩,是对得起百姓的良心。想要好处,凭本事来拿;想扣罪名,先找齐证据。京兆府的粮饷,墨家一向按规矩供应,好米坏米,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没必要做手脚。至于在相国面前美言,大人若是真治理得好紫彦城,不用我说,相国也会知道;若是做得不好,我说再多也没用。”
李默的耐心彻底耗尽,他冷哼一声,灯笼的光晃得他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张牙舞爪的鬼魅:“好!既然你冥顽不灵,就别怪本府不留情面!明日大堂审案,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了!”说罢,他甩袖离去,地牢的门“哐当”一声关上,落了锁,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嘀嗒”的水滴声。
墨泯重新闭上眼,指尖依旧轻轻敲击着膝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王显和李默急着动手,反而露了马脚,影三那边,想必已经查到北记粮仓的动静了。
隔天一早,墨泯被押上大堂。堂下两排衙役手持水火棍,“咚”地砸在地上,震得人耳膜发疼,声音在大堂里回荡,带着肃杀之气。王显站在一旁,嘴角噙着得意的笑,眼神里满是期待,仿佛已经看到墨泯认罪的样子。李默坐在堂上,手里握着惊堂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昨晚有人递了消息,说北记的粮仓有异动,怕是要出事。
“墨泯!你可知罪?”李默一拍惊堂木,声音洪亮,想借着气势压过心底的慌乱。
墨泯抬起头,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哗啦”声里,她眼神却依旧冷傲如霜,她扫过堂下衙役,掠过王显得意的脸,最后落在李默身上,目光里没有半分屈服,只有一种“你们奈我何”的漠然,像一把冰冷的刀,直刺人心。
“我何罪之有?”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了堂外的风声。
王显立刻上前,双手捧着账本和令牌,递到李默面前,声音都带着颤,却硬撑着喊:“这账本、这令牌,都是证据!账本上记着你私囤十万石粮食,令牌是你勾结北记的信物,你还想狡辩?”
墨泯的眼神骤然扫向他,那冷意比昨日更甚,像寒冬里的冰棱,能刺穿人的骨头。王显被这眼神看得下意识后退一步,手里的账本差点掉在地上,指尖都在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贪念和恐惧,在这眼神面前都无所遁形。
“账本是伪造的,令牌是证物,昨日在地牢,我已经说过了。”墨泯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至于私囤粮食,南巷粮铺每日销量、街坊邻居都能作证,我墨家的粮铺,从来都是有多少卖多少,从不囤粮。至于密谈,昨日我在栖月幽庄陪白小姐捡银杏叶,还有栖月幽庄的仆人都可作证;私囤粮食,南巷粮铺的伙计、买米的百姓,都能作证。大人要审,尽管传证人来,我墨家不怕查。”
李默见她依旧强硬,又一拍惊堂木,声音更响了些,想掩饰心底的慌乱:“你手下的人,自然帮你撒谎!王大人说的漕运、官粮之事,你敢说没有?去年冬天漕运粮船翻船,五千石粮食不知所踪,是不是你勾结北记的人劫了粮食,私囤起来?”
“漕运账本在户部,官粮出入有记录,大人要查,尽管去调,不必在这里猜测。”墨泯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的冷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倒是王大人,去年冬天漕运粮船‘翻船’,五千石粮食根本没翻,是被你派人运去北记的粮仓,高价售卖,赚的银子都进了你自己的腰包;上个月你强占张老汉的民宅,把张老汉赶去城外的破庙,就是为了给北记当据点,这些事,大人要不要一起审?”
王显吓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墨泯,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胡说!你没有证据!”
“是不是胡说,查一查便知。”墨泯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周身的冷意却没散去,她就那样站在堂中,铁链缠身,却像一尊不可撼动的冰雕,孤傲又决绝,“我的人已经查到北记粮仓的动静,昨晚北记的人偷偷转移粮食,想嫁祸给墨家,可惜,我的人已经把人扣下了,人证物证都在,大人若是想查,现在去北记的粮仓,还能找到剩下的粮食。”
李默坐在堂上,看着墨泯冷静到近乎冷漠的脸,又瞥了眼面如死灰的王显,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墨家看似没有背景,可墨泯的心思、手段,比那些有背景的世家子弟还要厉害。真要闹大,王显的罪证会被扒出来,自己收了王显好处的事也会暴露,到时候别说京兆尹的位置,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可他又不甘心,若是就这么放了墨泯,自己不仅没拿到好处,还落了个“滥用职权”的名声,以后在紫彦城怎么立足?他咬了咬牙,心里的贪婪压过了恐惧,眼神变得狠戾:“一派胡言!都是你的人,他说的话怎么能信?没有本府的命令,谁允许他私自抓人?今日你若不拿出银子赔偿京兆府的损失,不承认私囤粮草的罪名,就别想离开京兆尹府!”
他心里打着算盘,墨家有钱,只要墨泯肯拿出银子,这事就算了,既得了好处,又不用担风险。至于王显,事后再找个理由把他推出去顶罪,就能撇清关系。
墨泯抬起眼,眼神里的冷意更甚,像冰原上的风:“李大人是想靠勒索过日子?墨家的银子,是靠正经生意赚来的,不是给你这种贪官污吏填腰包的。你想要好处,凭本事来拿;想抢,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你!”李默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铁青,手里的惊堂木握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他想再拍惊堂木,却见堂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影一带着两名相国府的侍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相国府的令牌。
“李大人,相国大人有令,即刻释放墨泯,并彻查墨家商铺被封一事,若有滥用职权、栽赃陷害之人,从严处置。”侍卫的声音洪亮,堂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默脸色骤失血色,掌中的惊堂木“当啷”坠地,在青砖上滚出数道冷响,最终停在墨泯脚边。他望着那面映着晨光的相国府令牌,又对上墨泯眸中化不开的冰寒,才骤然惊觉,自己不仅惹了不能惹的人,更一头撞上了撼不动的铁壁。
墨泯弯腰,捡起地上的惊堂木,轻轻放在案上,动作从容,却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她看着李默惨白的脸,淡淡开口:“李大人,现在,你还觉得墨家好欺负吗?”
李默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影一解开墨泯的铁链,看着墨泯转身离去。她走过王显身边时,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你输定了”的冰冷笃定,让王显瞬间如坠冰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阳光透过堂外的窗户,落在墨泯身上,玄色衣袍泛着微光,她的背影依旧笔直,像一株在寒风里挺立的竹,孤傲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