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长安城,满城飘荡着桃李芬芳。安仁坊的小院里,一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粉白花瓣随风飘落,沾在陆昭阳的藕荷色窄袖襦裙上。
她站在铜镜前,纤细的手指正轻轻调整衣襟的褶皱,腰间别着软剑,她今日要去给那些姑娘复诊。
\"小先生这样打扮真好看。\"杜安捧着雕花梨木药箱站在门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两把展开的折扇。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箱递过来,声音比平日柔和了几分:\"那些姑娘家见了您这模样,心里定能松快些。\"
陆昭阳微微颔首,她接过药箱时,指尖在箱盖上的缠枝莲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箱中新配的安神丸散发着淡淡的甘松香气,混着院中海棠的芬芳,在晨光中氤氲开来。
安业坊的刘家小院前,几株垂丝海棠与桃花争艳。刘夫人开门时,手中的绣帕不自觉地绞紧,指节泛白。她望着陆昭阳,嘴唇微微颤抖:\"陆...陆姑娘来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内室里,刘家女儿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金线在她指尖流转,绣出一朵盛放的牡丹。见有人来,她起身行礼,裙摆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姿态娴雅得仿佛从未经历过那些惊惶。
\"刘小姐气色好多了。\"陆昭阳将药箱放在一旁的矮几上,青瓷茶盏中的水面微微晃动。她三指轻搭在对方腕间,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刘家女儿抬眸浅笑,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多亏陆姑娘的方子,近来睡得安稳多了。\"她的目光在陆昭阳身上流转,忽然掩口轻笑,\"姑娘这样穿真好看,比男装时更显温柔,像是画上走下来的仙子。\"
陆昭阳耳尖微红,低头专注诊脉。脉象平稳有力,她稍稍松了口气,取出几个青瓷小瓶:\"早晚各一丸,再服半月即可。\"
\"陆姑娘,\"刘家女儿忽然压低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我总觉得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有时夜里会惊醒,背上全是冷汗,却想不起梦见了什么...\"
陆昭阳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窗外的花瓣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她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拭去对方额角的细汗:\"可能是前些日子受了惊吓。这药能安神,噩梦会慢慢减少的。\"
离开时,一阵春风穿巷而过,卷起满地落英。陆昭阳站在缤纷花雨中,衣袂翻飞。她望着掌心一片粉白花瓣,忽然想起刘家女儿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困惑——忘忧散能淡化记忆,却抹不去身体本能的恐惧。这大概就是医道的天堑,能愈身疾,难愈心伤。
永宁坊的陈府比上次来时热闹许多,几个小丫鬟在回廊下踢毽子,笑声清脆如铃。陈小姐正在后院的梨树下荡秋千,见陆昭阳来了,立刻跳下来,提着鹅黄色裙摆小跑过来,发间的珠钗叮当作响:\"陆姐姐!\"
她双颊绯红,眼中闪着灵动的光彩,与当初那个蜷缩在床角的少女判若两人。陆昭阳被她拉着坐到石凳上,还没取出脉枕,就被塞了满手的蜜饯。
\"我娘新腌的杏脯,特意少放了糖,姐姐尝尝。\"她眨着眼睛,期待地望着陆昭阳。
陆昭阳小口咬着,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取出丝帕垫在石桌上,为陈小姐诊脉。春风拂过,几片梨花瓣落在她的衣袖上。
\"姐姐穿女装真好看。\"陈小姐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陆昭阳的耳畔,\"比那些涂脂抹粉的世家小姐都标致十倍。\"
陆昭阳耳根染上一抹绯色,轻咳一声:\"近日可还头痛?\"
\"早好啦!\"陈小姐转了个圈,裙摆如花般绽放,\"我现在能吃能睡,就是...\"她忽然蹙眉,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衣带,\"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想不起来...\"
陆昭阳取出银针,柔声说道:\"我再为你行一次针。\"
金针渡穴,陆昭阳点燃一支安神香,青烟袅袅升起,陈小姐很快眼皮发沉。陆昭阳轻轻扶她躺下,取出一个小瓷瓶在她鼻端晃了晃——这是加强版的忘忧散,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她看着少女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变得均匀。
\"睡吧。\"她轻声道,声音柔得像一阵春风,\"醒来就都好了。\"
离开陈府已是午后。西市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陆昭阳走在熙攘的人群中,被一阵甜香吸引。路边的小摊前,一位白发老婆婆正在蒸桂花糕,蒸笼里冒出的白雾。
\"姑娘来一块?\"老婆婆笑眯眯地掀开蒸笼,热气扑面而来,\"用新摘的桂花做的,甜而不腻。\"
陆昭阳买了两块,油纸包裹的糕点散发着温暖的热度。刚转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陆先生?\"
陆昭阳顺着声音方向望去,德济堂的阿来提着药包站在不远处。
\"出诊。\"陆昭阳简短地回答,递过一块桂花糕,\"尝尝。\"
阿来受宠若惊地接过,咬了一口才想起正事:\"对了,西城王员外家的小公子发热三日了,请了三个大夫都不见效,想请您去看看。\"
陆昭阳点头,一片花瓣落在她肩头:\"明日辰时上门。\"
转过崇仁坊的拐角时,她忽然停步。巷口阴影里站着个穿葱绿比甲的小丫鬟,正用指甲抠着墙皮上的青苔。见陆昭阳发现她,小丫头扑通跪下,额头抵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
\"求神医救救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也…\"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袖口沾着深褐色的药渍,\"小姐她...她不会说话了...\"
偏僻小院里的杏花已经凋谢,残瓣零落满地。穿月白中衣的少女蜷缩在窗边,长发披散如瀑,手里紧攥着半截撕碎的绣帕。见到生人,她突然将茶盏砸过来,瓷片在陆昭阳脚边迸裂,溅起的茶水打湿了裙角。
诊脉时,少女的脉搏快得像是受惊的兔子。陆昭阳注意到她脖颈处有暗红的指痕,已经结痂,像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雪白的肌肤上。
\"能治吗?\"小丫鬟递来帕子时手抖得厉害,帕角绣歪的蝴蝶像要坠下来。
陆昭阳取出金针,针尖在烛火上掠过时泛起幽幽蓝光。当第一根针没入少女后颈时,对方突然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黄昏的光线斜斜照进窗棂,当少女终于发出嘶哑的哭声时,窗外最后一朵晚霞也消散了
离开时已是日暮,晚霞将长安城的屋檐染成金色。陆昭阳走在回安仁坊的路上,脚步比来时沉重许多。那个少女惊惶的眼神,让她想起医仙谷里那些被猎人伤到的小鹿——纯净而无助,不明白为何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转过街角,一阵熟悉的琴声飘来。路边的茶肆里,说书人正在弹唱新编的曲子,围观百姓听得入神。檀板轻敲,说书人拨动琴弦:
\"...那陆神医女扮男装,引蛇出洞...红衣如血,剑光如雪...\"围观的人群发出赞叹,有个梳双髻的小姑娘听得入神,手里的糖画都化了。
陆昭阳驻足听了片刻,摇头离去。世人总爱将苦难谱成传奇,却不知真相往往更加丑陋。林子墨的变态,受害女子的痛苦,都被这丝竹声美化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安仁坊的小院里,杜安已经点起灯笼。暖黄的光透过纱罩,见陆昭阳回来,老人连忙端上热茶,茶汤在瓷杯中泛着琥珀色。
\"小先生累了吧?灶上温着百合粥。\"杜安的声音里带着心疼。
陆昭阳摇头,取出今日记录的诊案。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洇开,记下每位女子的恢复情况。写到那个未报案的少女时,她笔尖顿了顿,最终只记下脉象和用药,略去了身份信息。
\"今日许大人派人来问,\"杜安收拾着药碾,碾槽里还残留着草药的清香,\"说近日公务繁忙,恐没时间见您。\"
陆昭阳笔尖一顿,一滴墨汁在纸上晕开:\"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杜安摇头,将晒好的草药收入柜中,\"只让带话,说让您多保重。\"
夜色渐深,一轮明月爬上檐角。陆昭阳取出未完成的山谷图,笔尖蘸了青黛,却迟迟落不下去。她想起今日那些女子或困惑或释然的眼神,想起她们问\"会不会好起来\"时的忐忑...
杜安提着琉璃灯,灯影在他脸上跳动:\"小先生,许大人差人送了新茶来,说是岭南来的瑞龙团。\"
陆昭阳摩挲着青瓷茶罐上凸起的龙纹,指尖沾了层薄薄的茶粉。展开信笺时,一缕茶香混着墨香幽幽散开,纸上只有寥寥数字:\"春寒尚厉,珍重加餐。\"
夜深时,她对着未完成的画卷出神。月光流过石青色的山峦,在留白处积成浅浅的光。笔尖蘸了朱砂又放下,最终在溪边添了几丛忘忧草——细长的叶片舒展开来,像是要接住坠落的花瓣。
就像她的药,治不了这世间的恶,至少能抚平一些伤痕。
窗外传来更鼓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莺。陆昭阳吹灭烛火时,最后一缕青烟在月光中扭曲变形,依稀化作女子哭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