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赴途,初抵苗寨
农历十一月,细雨纷飞,泥泞的道路如盘踞的长蛇,蜿蜒在山峦之间。我背负行囊,在陡峭的山坡间艰难跋涉,前往那神秘的月亮山。月亮山,地处贵州从江、榕江、荔波、三都四县与广西环江、融水两县交界,主峰高达1490米,山体巍峨,云雾缭绕,仿若伸手可摘月,故而得名。
这里是民族文化的大熔炉,主体居民为苗族,红苗自贵州铜仁迁来,黑苗从榕江而至,他们语言不通、风俗各异,服饰更是五彩斑斓。不仅如此,瑶、壮、水、侗等民族也杂居于此,共同绘就了多元文化共生的奇景。因山高路险,交通阻塞,这里宛如世外桃源,少有人涉足。
1994年,在朋友的怂恿与自身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听闻月亮山有野人、老虎等神秘传说,毅然踏上这片土地。九天的行程,近500华里的路途,我走访苗寨,登上主峰,大开眼界。而后,我将这段经历写成《月亮山见闻》,在报刊发表,引起不小反响。
1996年冬,我再度启程,目标是参加加两村苗族13年一度的牯脏节。听闻节日期间将有大规模杀牛祭祖活动,这是窥探苗族文化奥秘的绝佳契机,我不顾路途艰辛,顶风冒雨,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抵达加两村。乡干部们热情相迎,为我摆下接风宴。时隔两年,加两村已悄然变化:原乡党委书记升任副县长,乡政府周围的杉木林被砍伐,新修了两排木楼。
节祭前夕,苗寨百态
当晚,我在乡政府歇下,困顿难眠。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我便来到河边洗漱。河水寒彻透骨,却难掩山谷间的美景:木楼人家炊烟袅袅,岚雾飘飘,宛如仙境。我匆忙返回取相机记录,虽照片曝光不足,但那蓝色晨雾已深深印刻在我心间,也让我萌生了“相对贫困论”的雏形——西南贫困文化表象之下,潜藏着空气质量优良、食物纯粹、人际关系和谐等巨大财富。
在加两村,我邂逅了韦老搞。他24岁,家贫如洗,母亲早逝,父亲与哥哥同住,他独自生活。三年前成婚,育有一女,年仅两岁半。他家一年仅收1000多斤谷子,人均300多斤,仅够半年食用。谈及收入,他无奈摇头:“收入?没有。”即便如此,韦老搞心中依旧充满喜悦。节日前夕,乡干部询问他最想要什么,他直言:“什么都想要。”他身上的衣服靠政府救济,却始终未改贫困模样。他不懂汉语,“妈闹”是他对“过节”的苗语表达,在加两村,约三分之一的人口不通汉语,这让我深感此地文化的独特与隔阂。
我还遇到了来自东北吉林的代课老师张连恒。1994年9月,他因被贵州榕江侗族、苗族独特服饰吸引,来到月亮山支教。初到这里,他极不适应,月亮山人信鬼不信医的观念让学医的他难以理解。他曾为一位21岁女孩治病,却因村民请鬼师,将病人送下山。后来,他凭借医术声名远扬,村民虽称他为鬼师,他也渐渐明白在月亮山,鬼师与医生职责相通。张连恒眼中的月亮山“穷得可怜,脏得可怕”,他决心投身教育改革,开办普通话教学、英语班,推行勤工俭学,种萝卜白菜、搞药材基地,赢得村民认可与政府表扬,获评贵州十佳教师。然而,两年后他还是离开了,离开原因不明,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牯脏节至,祭典盛景
牯脏节的氛围愈发浓烈,加两村热闹非凡。芦笙声此起彼伏,全村男女盛装迎接各地来客。我作为省城来的客人,受到热情款待。在村口,我品尝了苗族的刀头肉,喝了拦路酒,随后乡干部以政府名义给“牯脏头”送礼,表达关怀。
芦笙队在“牯脏头”王老年家前欢舞后,转至场坝。王老年43岁,妻子38岁,上有70岁老母,下有两男两女,家庭幸福美满。成为“牯脏头”需经严格考验,王老年身体康健,得以担当此任。鬼师在祭祀前念诵祖先名字,长达两小时,其超凡记忆力令人惊叹。23时左右,铜鼓敲响,鼓声终日不绝。据说加两村原有12个铜鼓,现仅存8个,其余4个被卖到台湾,每个售价数千块。
祭祀仪式上,人们献上以糯米为主,搭配鱼、肉、牛角酒的祭品,置于场坝中央。鬼师庄重念诵祖先名字,告知节日来临,恭请祖先享用祭品。半小时后,祭祀结束,众人呐喊,取回祭品,芦笙再度吹响,回荡山谷。
我来到杨老六家,他在加两村算有钱人,因仪表堂堂,有“九十九”的外号,意为有99个情人。杨老六兄弟三人各自养牛,准备祭祖,他们认为苗族十年杀一头牛,相比汉族每年杀猪,并不浪费。他家有一面约200年历史的铜鼓,做工精致,鼓面有13颗星。关于铜鼓,我与他交流时发现语言障碍带来的文化隔阂,虽努力探寻铜鼓在苗语中的原始意义,却难以深入。杨老六还告知,村里原有更多铜鼓,部分因台湾商人高价收购而流失,1800元对月亮山苗民而言是笔巨款,在生存面前,文物保护也显得艰难。
我了解到,牯脏节本义为祭鼓节,最初祭木鼓,后有铜鼓。汉人对“牯脏节”的称呼存在误解,“牯”与祭祖牺牲相关,“脏”字含义不明,但节日真正意义是祭祖,通过缅怀祖先加强族群凝聚力,孕育新的生命欢乐。杨老六家来了众多客人,约100多个,客人带来糯米、鸡鸭,住到杀牛后才离开。杨老六家准备了两头猪,仍担心肉不够,因节日期间只吃肉不准吃菜。他家上次过牯脏节是47年前,此次因有人患病,鬼师打卦安排在今年。并非所有人家都参与,潘老寿、潘老住、韦老搞三户未参与,原因各异,有的不信鬼师,有的因穷。
吃牯脏期间,打铜鼓也有讲究。杨老六与妻子配合默契,一人击鼓,一人用木桶送风,鼓声通过木桶产生回响,传得悠远。杨老六说,击鼓次数随意,勤快些祖先会高兴。整个下午,加两村鼓声不断,芦笙队“转寨”,直到傍晚才停歇。
节祭余韵,感悟万千
从杨老六家出来,我准备返回乡政府,途中遇见抬大猪的客人,说是潘老牛家的亲戚。下山时,我听到有人唱着榕江地方山歌调的汉词,虽曲调欢快却略显单调,而芦笙声仍在山间回荡,诉说着节日的余韵。
在月亮山加两村的这段经历,让我深入领略了苗族牯脏节的神秘与庄重,看到了苗寨生活的质朴与艰辛,感受到了多元文化的碰撞与交融。这里的山水、人物、习俗,都成为我心中难以磨灭的记忆,也为我的人类学研究提供了珍贵而生动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