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得好:不属于自己的姻缘不要勉强去追求,命中注定的姻缘也不必为之担忧。哪怕人生路上风浪再大,也总会有能稳稳渡过难关的渡船。
故事发生在明朝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的大街上,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姓宋名敦,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他和妻子卢氏夫妻二人,没有经营什么生意,靠着祖上留下的田地,收些租金过日子。两人年过四十,却一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一天,宋敦对妻子说:“老话说‘养儿待老,积谷防饥’。我们都年过四十了,还没有孩子。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头发都要白了。等我们老了,能依靠谁呢?”说着说着,不禁流下泪来。卢氏安慰他:“咱们宋家祖辈善良,从没做过坏事。何况你又是独子,老天爷肯定不会让宋家断了香火。生孩子这事有早有晚,如果命中不该有,就算把孩子养大,中途出了事,也是白费心血,还徒增悲伤。”宋敦听了,觉得妻子说得在理,点了点头。
两人刚把眼泪擦干,就听到堂屋里有人咳嗽,还喊着:“玉峰在家么?”原来在苏州,不管大户小户,都有个外号,平日里大家就用外号相互称呼,“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仔细一听,对方喊第二声时,他就听出了声音,是刘顺泉。刘顺泉双名有才,他家祖辈就靠一艘大船,接送客人、运载货物,到各省送货卸货,赚了不少运费。他家的家业几乎都在这艘船上,单是船本身就值几百两银子,还是用珍贵的香楠木打造的。在江南水乡,很多人都做这行生意。刘有才和宋敦是最要好的朋友,宋敦一听是他的声音,急忙走到堂屋。两人见面,也不用行作揖大礼,只是拱手打了个招呼,便分宾主坐下,仆人端上茶水,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宋敦问道:“顺泉,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刘有才说:“特地来向玉峰借样东西。”宋敦笑着说:“你跑船的,还缺什么东西,要到我家来借?”刘有才说:“别的东西不麻烦你,就那样东西,你家肯定有富余,所以才敢开口。”宋敦说:“只要是我家有的,肯定不会小气。”刘有才不紧不慢地说出要借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原来是专门用来装祭祀用品的物件:不是背后举着的诏书,也不是胸前佩戴的印信;是用鹅黄细布、细密针脚缝制而成的,每次使用前都要洗净双手虔诚对待;曾经用来装过还愿的冥钞,也用来放置祈求神灵的供品;跟着主人在名山古刹间来回,沾染了香炉中飘散的香气。
原来,宋敦夫妻二人一直为没有孩子发愁,四处烧香祈求能有子嗣,还专门做了黄布包袱、黄布口袋,用来装祭祀用的纸钱之类的东西。每次烧完香,就把这些布包袱、布口袋挂在家中佛堂里,祈祷十分虔诚。刘有才比宋敦大五岁,已经四十六岁了,他的妻子徐氏也没有孩子。听说有个徽州的盐商为求子嗣,在苏州阊门外面新建了一座陈州娘娘庙,庙里香火旺盛,前来祈祷求子的人络绎不绝。刘有才正好要驾船去枫桥接客人,就想着顺路去烧炷香,可他没准备布包袱和布口袋,所以特地来向宋敦借。
刘有才说明来意后,宋敦沉思了一会儿没说话。刘有才见状,忙说:“玉峰,你不会舍不得借吧?要是弄脏弄坏了,我赔你两个。”宋敦说:“瞧你说的!只是既然娘娘庙这么灵验,我也想搭你的船一起去拜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刘有才说:“马上就走。”宋敦说:“布包袱和布口袋,我妻子还有一副,一共两副,我们正好一人一副。”刘有才说:“那太好了!”
宋敦进屋跟妻子说了要去城里烧香的事,卢氏也很支持。宋敦从佛堂墙壁上取下两副布包袱、布口袋,留下一副自己用,把另一副借给了刘有才。刘有才说:“我先去船上等你,你快点来。船停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弃的话,船上有现成的素饭,你就不用带米了。”宋敦答应下来,急忙准备了香烛、纸钱、纸马、绸缎等物品,打好包裹,穿上一件新做好的洁白湖绸道袍,匆匆赶到北门上船。
一路上顺风,不到半天时间,七十里的路程就轻轻松松到了。船停在枫桥边,当晚没什么特别的事。正如诗中所写:“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第二天,天还没亮,宋敦就在船上洗漱完毕,吃了些素食,净了手,用黄布包袱装着纸钱,黄布口袋里放着纸马和祈祷用的文书,挂在脖子上,和刘有才一起走到陈州娘娘庙前,这时天才刚刚亮。庙门虽然开着,但大殿的门还关着。两人在走廊里转了一圈,仔细观赏这座庙宇,不得不说,庙宇建造得十分整齐气派。
两人正在赞叹,只听“呀”的一声,大殿的门开了,庙祝出来把他们迎进殿内。此时还没有其他香客,烛台上也没有蜡烛,庙祝放下琉璃灯,取火点燃蜡烛,又接过他们的祈祷文书,帮他们向神灵祷告。宋敦和刘有才恭恭敬敬地焚香跪拜,之后各自拿出几十文钱,答谢庙祝,烧完纸钱便离开了庙宇。
刘有才想再邀请宋敦回船上坐坐,宋敦推辞不去。临别时,刘有才把布包袱和布口袋还给宋敦,两人相互道谢后分别,刘有才去枫桥接客,宋敦则准备去娄门乘船回家。
宋敦刚要迈步,突然听到墙下传来呻吟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矮矮的芦席棚,搭在庙墙旁边,棚子里躺着一位生病的老和尚,看上去奄奄一息,叫他也没反应,问他话也不回答。宋敦心里不忍,停下脚步,一直盯着老和尚看。旁边有个人走过来说:“这位客人,你总盯着他看什么?要是想做好事就赶紧做,做完再走。”宋敦问:“怎么做好事?”那人说:“这和尚是从陕西来的,今年七十八岁了。他说自己一辈子没吃过荤,每天只诵读《金刚经》。三年前,他来这里化缘,想建座庵堂,可没人愿意施舍。他就搭了这个芦席棚住下,每天坚持诵经。附近有个素饭店,他每天只吃上午一顿饭,过了中午就不再吃了。偶尔有人可怜他,给他些钱或米,他就拿去还饭店的饭钱,自己一文也不留。最近他得了重病,半个月没吃东西了。前两天还能开口说话,我们问他,‘这么受苦,为什么不早点离开人世?’他说:‘因缘未到,还得再等两天。’今天早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估计没多少时候了。客人要是可怜他,就买口薄棺材,把他安葬了,这就是大好事。他说‘因缘未到’,说不定这因缘就在你身上呢。”
宋敦心想:“我今天来求子,要是能做件好事回去,神灵肯定能知道。”于是他问:“这附近有棺材店吗?”那人说:“出了巷子,陈三郎家就是。”宋敦说:“麻烦你带我去看看。”
那人领着宋敦来到陈三郎的棺材店,陈三郎正在店里指挥木匠锯木头。那人对陈三郎说:“三郎,我给你带来个主顾。”陈三郎说:“客人要是看寿材,我店里有真正婺源产的、加料双层的好棺材;要是要现成的,店里的随便挑。”宋敦说:“我要现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棺材说:“这是最好的,一口价三两银子。”宋敦还没来得及还价,那人就说:“这位客官买棺材,是要施舍给芦席棚里的老和尚,做件大好事,你也算是有一半功德,别要虚价。”陈三郎说:“既然是做好事,我也不敢多要,就按本钱,一两六钱,一分都不能少了。”宋敦说:“这价钱也算公道。”他一摸口袋,想起手帕角里有一块银子,大概五六钱重,再加上烧香剩下的不到一百个铜钱,加起来还不到棺材钱的一半。他突然想到:“刘顺泉的船就在枫桥不远。”于是对陈三郎说:“价钱就依你说的,但我得去朋友那儿借点钱,一会儿就回来。”陈三郎倒没意见,说:“不着急,你慢慢来。”可旁边那人却不高兴了,说:“客人既然有了好心,怎么又想溜呢?你身上没银子,看什么棺材?”
正说着,就听见街上的人纷纷议论,说那个老和尚,半个月前还能听到他念经的声音,今天早上就去世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说:“客人听见了吧?老和尚已经死了,他在阴间正等着你给他办后事呢!”宋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我既然看中了这副棺材,要是去枫桥,刘顺泉不在船上,难道干等着他回来?再说了,常言说得好‘价一不择主’,万一有别的主顾,愿意多出点钱把这副棺材买走,我可就失信于老和尚了。罢了,罢了!”
于是,宋敦咬咬牙,取出那块银子,拿到秤上一称,不禁叫了声“惭愧”。原来这是一块元宝,看起来小,称起来却有七钱多重。他先把银子交给陈三郎,又把身上新做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来,说:“这件衣服,价值一两多银子,要是你觉得不够,就先抵着,等我来赎;要是能用,就收下吧。”陈三郎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别见怪。”说完,把银子和衣服都收了起来。宋敦又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大概有二钱重,交给那人说:“这根簪子,麻烦你换些铜钱,用来办丧事。”
这时,店里围观的人都说:“难得这位客官这么好心,他承担了买棺材的大事,剩下的小事,我们当地人也该凑点钱帮帮忙。”于是,大家纷纷去凑钱,准备一起把老和尚的后事办好 。
宋敦又折返回芦席棚旁,俯身查看,发现老僧已然离世。望着那张平静的面容,他不禁双眼垂泪,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仿佛失去了至亲一般。他不明白,为何会对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僧生出如此深厚的情感。实在不忍再看,他含泪转身离去。
等宋敦赶到娄门时,原本要乘坐的航船已经开走。无奈之下,他只好另雇了一艘小船,连夜返家。妻子见丈夫深夜归来,身上没穿出门时的道袍,还满脸愁容,以为他在外面与人起了争执,赶忙上前询问。宋敦摇摇头说:“说来话长!”他径直走到佛堂,把两副布袱布袋挂回原处,在佛像前磕了个头,这才进房坐下,喝了口茶,慢慢将老和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妻子听。卢氏听后,安慰道:“你做得对,别太难过。”宋敦见妻子如此通情达理,心中的愁绪也渐渐消散。
当晚,夫妻二人睡到五更时分,宋敦做了个梦。梦中,那位老和尚登门拜谢,说道:“施主命中本无子嗣,寿数也本该到此为止。但因你心地善良,上帝特命延长你六年寿命。老僧与施主还有一段缘分,愿投胎到你家做儿子,报答你安葬的恩情。”与此同时,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中,梦中惊喊出声,把宋敦也惊醒了。夫妻俩各自讲述梦境,心中半信半疑,只能连连感叹。
从那以后,卢氏果真有了身孕。十月怀胎,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因为夫妻俩都梦到了佛缘,便给孩子取小名叫金郎,大名宋金。老来得子,夫妻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刘有才家也添了个女儿,小名宜春。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有人便撺掇着让两家结亲。刘有才心里本就愿意,可宋敦却嫌弃刘家是船户出身,觉得不是门当户对的名门旧族。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并不愿意这门亲事。
宋金刚满六岁时,宋敦突然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了人世。俗话说:“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宋敦去世后,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卢氏操持。偏偏又接连遭遇灾荒,乡里人还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摊派各种劳役。卢氏实在支撑不下去,只好陆续变卖田产房屋,最后只能租房度日。一开始,日子还能勉强撑着,可坐吃山空,不到十年,家底就彻底败光,卢氏也因病离世。
安葬完母亲,宋金一无所有,被房东赶出家门,一时竟无处可去。好在他自幼学了些本事,会写字会算账。正巧,当地有个范举人被选为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在招募一个能写会算的人。有人向范举人推荐了宋金,范举人见他年纪小,模样又周正,心里很是喜欢。一番询问,发现他书法精通,算术也很厉害,当天就把他留在书房,还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同桌吃饭,十分优待。
选定吉日,范知县带着宋金登上官船,一同前往赴任。一路上,画鼓声声,催促着船桨前行;微风习习,吹动着锦帆飘荡。
虽说宋金出身贫贱,但到底是旧家子弟。如今做了范知县的幕僚,他不愿自甘堕落,与那些童仆混在一起,忍受他们的戏弄侮辱。那些管家们见他年纪小,又行事清高,心里愈发不满。从昆山出发走的是水路,到杭州后就要改走陆路。这时,管家们便在范知县耳边吹风:“宋金这小子,在这儿伺候老爷,本就该谦逊有礼,可他全不懂规矩。老爷对他太过优待,还与他同坐同食。在船上也就罢了,到了陆地上歇宿,老爷也要顾及体面。我们商量着,不如让他写一纸卖身文书,这样才稳妥,到了衙门,他也不敢胡作非为。”
范举人耳根子软,听信了众人的话,把宋金叫到船舱,逼他写卖身文书。宋金宁死不从,范举人几番逼问无果,恼羞成怒,喝令下人扒了他的衣服,赶下船去。众仆人连拖带拽,将宋金剥得只剩一件单布衫,扔在了岸上。宋金又气又委屈,半晌说不出话。此时,只见众多轿马正在岸边等候范知县起程,宋金含着泪,只能默默避开。
身无分文的宋金,饿极了也只能效仿古人。就像当年伍子胥在吴门吹箫乞食,韩信在河边接受漂母施舍一样,他白天在街头巷尾讨饭,夜晚就栖身于古庙之中。不过,到底是旧家子弟,即便落魄至此,宋金仍存三分骨气。他不愿像那些乞丐一样卑躬屈膝、毫无廉耻,讨到食物就吃,讨不到就饿着,生活过得饥一顿饱一顿。时间一长,他面容憔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正值深秋,寒风凛冽,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宋金缺衣少食,躲在北新关的关王庙里,又冷又饿,不敢出门。这场雨从上午一直下到中午才停。宋金紧了紧腰带,硬着头皮走出庙门。没走几步,迎面就碰上一个人。他抬头一看,竟是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刘有才,人称刘顺泉。宋金自觉无颜面对故人,不敢相认,低头就想绕开。刘有才眼尖,一眼就认出了他,从背后一把拉住,惊问道:“你不是宋小官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宋金顿时泪流满面,拱手将范知县无礼对待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刘有才听后,心生怜悯,说道:“人都有恻隐之心,你要是愿意在我船上帮忙,保准让你吃饱穿暖。”宋金赶忙下跪,感激道:“若蒙老叔收留,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刘有才带着宋金来到河边,先上船把事情告诉了妻子。刘妻听后,也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刘有才便在船头招呼宋金上船,还脱下自己的旧布道袍给他穿上,带他到船尾拜见了妻子徐氏和女儿宜春。
宋金走到船头时,刘有才吩咐道:“给宋小官拿些饭吃。”刘妻说:“饭倒是有,就是冷的。”宜春连忙说道:“锅里有热茶。”说着,就用瓦罐舀了一罐滚烫的热茶。刘妻又从橱柜里拿了些剩菜,和着冷饭递给宋金:“宋小官,船上不比家里,将就着吃吧!”宋金接过饭菜,又见细雨绵绵,刘有才让女儿:“后艄有旧毡笠,拿给宋小官戴。”宜春取来毡笠,发现一边已经裂开,她手快,从针线筐里拿出针线,迅速将裂缝缝好,丢在船篷上喊道:“拿毡笠去戴!”
宋金戴上破毡笠,就着热茶吃了冷饭。刘有才让他收拾船上的家什,打扫船只,自己则上岸接客,直到晚上才回来,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刘有才见宋金在船头闲坐,心想:“刚来的人,不能惯着。”便呵斥道:“小伙子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着的时候搓些绳,打些索,也能派上用场,怎么能光坐着?”宋金连忙应道:“您尽管吩咐,我绝不敢偷懒。”刘有才拿来一团麻皮,让他打绳子。
从此,宋金每天都小心谨慎,干活勤快,从不偷懒。再加上他写算精通,船上的客货账目都由他记录,分毫不差。其他船上有交易,也常请他帮忙用算盘记账。客人们都对他又敬又爱,夸赞他聪明伶俐。刘有才夫妇见他踏实能干,对他另眼相看,衣食上也格外照顾,在客人面前还认他做表侄。宋金也觉得找到了安身之所,日子过得舒心,人也渐渐丰腴起来,船户们无不羡慕。
时光飞逝,转眼间两年多过去了。一天,刘有才心想:“我年纪越来越大,只有一个女儿,得找个好女婿,好让我们老有所依。像宋金这样的,倒真是十全十美。不过,也不知道孩子她妈怎么想。”当晚,刘有才与妻子喝酒,女儿宜春也在一旁。刘有才指着女儿对妻子说:“宜春也长大了,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可怎么办?”刘妻说:“这可是我们养老的大事,你怎么不早点操心?”刘有才说:“我也一直在想,可就是难找个称心如意的。像咱们船上宋小官这样有本事、有人才的,千挑万选也难遇到一个。”刘妻一听,立马说道:“那何不把女儿许配给他?”刘有才假意推辞:“瞧你说的!他无依无靠,在咱们船上讨生活,身无分文,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他?”刘妻认真道:“宋小官出身官宦世家,又是故人之子。当初他父亲在世时,就有人提过亲,你怎么忘了?虽说现在落魄了,但他一表人才,又会写会算,招这样的女婿,也不丢咱们的脸,咱们老了也有个依靠。”刘有才又问:“你主意真定了?”刘妻斩钉截铁:“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刘有才心中大喜:“如此甚好!”
其实,刘有才平日里就怕老婆,早就看好了宋金,只是担心妻子不同意。如今见妻子这般爽快,他自然满心欢喜。当下,他就把宋金叫来,当着妻子的面,定下了这门亲事。宋金一开始还谦逊推辞,见刘有才夫妇一片真心,又不用他花费分文,便答应下来。
刘有才请来阴阳先生,选定良辰吉日,之后驾船回到昆山。先是给宋金举办成人礼,为他置办了一身绸绢新衣。宋金穿上新衣,头戴新帽,脚蹬新鞋,配上新袜,整个人愈发风度翩翩。刘妻也为女儿准备了不少衣饰。
吉日一到,刘家请来双方亲戚,大摆喜宴,将宋金招为上门女婿。第二天,亲戚们纷纷前来道贺,一连热闹了三天。宋金成亲后,夫妻二人恩爱和睦,船上的生意也日益兴隆,日子越过越红火。
时光飞逝,转眼间一年零两个月过去了。宜春怀胎足月,生下一个女儿。夫妻二人将女儿视若珍宝,轮流抱在怀中疼爱。然而,女儿刚满一岁,就患上了痘疮,尽管四处求医问药,却依旧回天乏术,在出生第十二天不幸夭折。
宋金痛失爱女,整日以泪洗面,过度的悲伤致使他七情失调,患上了疹痉之疾。他每日清晨畏寒,傍晚发热,食欲也越来越差,整个人日渐消瘦,行动迟缓。起初,刘有才夫妇还盼着宋金能康复,四处为他请医问药、占卜祈福。可一年多过去,他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虚弱到连写字算账都难以完成。此时的宋金,在刘有才夫妇眼中成了累赘,他们恨不得宋金早点离世,可他偏偏顽强地活着。老两口为此懊悔不已,相互埋怨:“当初指望招个女婿养老,如今看看这副模样,不死不活的,就像一条烂蛇缠在身上,甩都甩不掉。还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这可如何是好?当务之急,得想个办法把这个‘冤家’送走,好让女儿重新找个好女婿,这样我们才能安心。”
老两口商量许久,定下一条计策,还瞒着女儿宜春。他们谎称江北有客货需要运输,便驾船前往。船行至池州五溪一处荒僻之地,只见四周孤山寂静,江水滔滔,岸边荒无人烟。这天刮着微弱的逆风,刘有才故意把舵使偏,让船搁浅在沙滩上,随后吆喝宋金下水推船。宋金因身体虚弱,动作迟缓,刘有才见状破口大骂:“你这个病鬼!没力气推船,就上岸砍些野柴回来烧,还能省点买柴钱!”宋金满心愧疚,拿起柴刀,挣扎着上岸砍柴去了。
待宋金走远,刘有才趁机用力撑动船舵,调转船头,升起满帆,顺着水流疾驰而去,心中暗自庆幸终于摆脱了这个“麻烦”。
再说宋金在岸上砍柴,走到茂密的树林深处,看着繁茂的树木,却没有力气砍伐,只能捡拾一些枯枝,割下些衰败的荆棘,抽取几根枯藤,捆成两大捆。可他实在没有力气背动这些柴火,灵机一动,又找来一根枯藤,将两捆柴穿在一起,留了长长的藤头,像牧童牵牛一样,拖着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柴刀忘在了原地,只好又返回去取,把柴刀插进柴捆后,慢慢往岸边拖。
当宋金回到停船的地方时,江面早已不见船只的踪影,眼前只有茫茫江烟和零星沙岛。他沿着江岸边走边找,始终不见船的影子。眼看红日西沉,宋金终于明白自己被岳父遗弃了。他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中悲痛万分,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他突然气噎喉干,昏厥过去,许久才苏醒过来。
这时,岸上突然出现一位老僧,也不知从何处而来。老僧拄着拐杖,问道:“施主,你的同伴呢?此处不宜久留!”宋金连忙起身行礼,自报姓名后,哭诉道:“我被岳父刘有才欺骗遗弃,如今孤苦无依,求老师傅救救我!”老僧慈悲地说:“我住的茅庵离这儿不远,你先随我去暂住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宋金感激不尽,跟着老僧离开了。
大约走了一里路,果然看到一座茅庵。老僧取火煮了些粥汤给宋金充饥,随后问道:“你岳父为何如此待你?可否详细说说?”宋金便将自己入赘船上、患病以及被遗弃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僧。老僧又问:“你怨恨你的岳父吗?”宋金摇摇头说:“当初我乞讨为生时,承蒙他收留并将女儿许配给我。如今因病被弃,是我命不好,怎敢怨恨他人!”老僧赞许道:“听你所言,真是个忠厚之人。你的病由七情内伤而起,药物难以根治,唯有保持心境清净、调养身心才有可能痊愈。你平日里信奉佛法、诵读经文吗?”宋金回答:“不曾有过。”
老僧从袖中取出一卷经书递给宋金,说道:“这是《金刚般若经》,乃我佛心印。我今日将它传授给你,若能每日诵读一遍,可以平息杂念,祛病延年,有诸多益处。”说来也巧,宋金本就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前世就专诵此经。如今经老僧口传心授,他一遍便能熟练背诵,这或许就是前世的缘分未断。
当晚,宋金与老僧一同打坐,闭眼诵经,临近天明时,不知不觉睡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竟坐在荒草坡上,老僧和茅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那卷《金刚经》还在怀中,打开依然能流畅诵读。宋金又惊又奇,赶忙用池水漱口,再次诵读经文,顿时感觉心中万千烦恼消散,病体也一下子好了起来。他这才明白,是圣僧显灵相救,也是前世因缘所致,于是朝着天空叩头,感谢上天庇佑。
然而,病虽然好了,宋金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觉腹中饥饿难耐。他远远望见前方山林中隐约似有人家,便决定像从前乞讨时那样,前去求些食物。没想到,这一去竟让他在绝境中迎来转机。
宋金走到前山,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人家,只见林间插满了枪刀戈戟。他心中疑惑,但还是壮着胆子往前走,看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庙中有八只大箱子,封锁得十分严实,上面还覆盖着松茅。宋金心想:“这些箱子必定是强盗藏匿的赃物,布置枪刀不过是迷惑人的手段。虽然来历不明,但我取走也无妨。”于是,他折下松枝插在地上,记住路径,一步步走出树林,来到江边。
也许是宋金时来运转,恰巧有一艘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船舵,停泊在岸边修理。宋金装作慌张的样子,对船上的人说:“我是陕西的钱金,跟随叔父到湖广经商,路过此地时遭遇强盗。叔父被杀,我因为装作小郎,又久病求饶,才暂时保住性命。强盗派了一个同伙和我一起住在土地庙里看守货物,他又去别处行动了。幸好昨晚那同伙被毒蛇咬死,我才得以逃脱。恳请各位行行好,载我一程。”船上的人听了,有些怀疑。
宋金又连忙说道:“土地庙里有八只大箱子,都是我家财物。庙离这儿不远,麻烦各位上岸帮忙抬到船上,我愿意用一箱财物作为酬谢。咱们必须快点去,万一强盗回来,不仅事情办不成,还会有灾祸。”众人一听有八箱财物,个个来了兴致,毕竟大家都是出门求财的。当即,十六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准备好绳索杠棒,跟着宋金前往土地庙。
到了庙里,果然看到八只沉甸甸的大箱子,每两人抬一箱,刚好八副担子。宋金将林中的枪刀收起,藏在深草丛中,然后和众人一起把箱子抬到船上。此时船舵已经修好,船夫问宋金:“客官,您要去哪里?”宋金回答:“我要去南京探亲。”船夫笑道:“我们的船正开往瓜州,正好顺路。”
船开了,大约行驶了五十多里才停歇。众人讨好这位“陕西富商”,凑钱买酒买肉,为他压惊庆贺。第二天,刮起了西风,船扬起帆,没过几天就到了瓜州停泊。瓜州到南京只隔着十多里江面,宋金另外雇了一艘渡船,挑出七个沉重的箱子,将剩下的一个箱子送给船上众人,兑现了之前的承诺。众人兴高采烈地开箱分财,暂且按下不表。
宋金渡到龙江关口,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请来铁匠配制钥匙。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金玉珍宝。原来这些强盗抢劫积累多年,财物并非来自一家一时。宋金先将一箱财物拿到集市上变卖,就得了数千两银子。为避免引起店主怀疑,他搬到城内居住,购买家奴伺候自己,身穿绫罗绸缎,饮食也十分讲究。剩下的六箱财物,他只挑选出精华留下,其余的全部变卖,又得到数万两银子。
随后,宋金在南京仪风门内买下一座大宅,重新改造厅堂园林,置办各种奢华的日用家具。他在门前开了一家当铺,又购置了几处田庄,家中奴仆数十人,还有十位能干的管事,另外蓄养了四个俊美的书童随身伺候。一时间,整个京城都知道有个“钱员外”,他出门乘坐车马,家中财宝无数。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如今宋金财富与地位俱增,整个人容光焕发,再也没有了从前瘦弱寒酸的模样。
另一边,刘有才那日哄骗宋金上岸后,驾船顺风而下,很快就行驶了百里之遥。老两口暗自庆幸,可女儿宜春还蒙在鼓里,以为丈夫还在船上。她煎好汤药,喊宋金来喝,却无人应答,还以为丈夫在船头睡着了,准备亲自去唤他。这时,母亲一把夺过药碗,狠狠泼入江中,骂道:“那个病鬼早没影了,你还惦记他!”
宜春大惊失色:“他到底在哪里?”母亲不耐烦地说:“你爹看他病得厉害,怕传染别人,哄他上岸砍柴,咱们趁机开船走了。”宜春顿时泪如雨下,死死拉住母亲,哭喊道:“把宋郎还给我!”刘有才听到舱内哭声,赶来劝道:“女儿啊,听爹一句,女人嫁错人,就是一辈子的苦。那小子病成那样,早晚是个死,你们缘分尽了,早点分开干净,省得耽误你青春。爹再给你找个好郎君,别想他了!”
宜春哭着反驳:“爹怎么能做这种不仁不义、伤天害理的事!我和宋郎的婚事,本就是你们做主,既然成了夫妻,就该同生共死,怎能反悔?就算他病入膏肓,也该让他善终,怎么能把他丢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宋郎要是因为我死了,我也绝不独活!爹要是可怜我,就快把船开回去,找回宋郎,免得被人耻笑!”
刘有才却固执地说:“那病秧子没了船,肯定去别处讨饭了,找也没用!而且咱们顺流而下,已经走了百里,折腾不如不动,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宜春见父亲不肯答应,绝望之下跑到船舷边,想要跳江自尽,幸好被母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此后,宜春以死相逼,整日哭泣不止,一心只想找回丈夫 。
老两口没料到女儿如此执拗,毫无办法,只能整夜守着她,生怕出什么意外。第二天一早,实在拗不过,只好顺着她的心意,开船逆流而上。可偏偏逆风逆水,折腾了一整天,连一半的路程都没走到。这一夜,宜春依旧哭哭啼啼,一家人都不得安宁。
到了第三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左右,船终于回到了当初搁浅的地方。宜春迫不及待亲自上岸寻找丈夫,一眼就看到沙滩上放着两捆乱柴和一把柴刀。她认出那把柴刀是船上的,再看那柴捆,显然是宋金费力驮来的。眼前物是人非,宜春悲痛欲绝,但她仍不死心,坚持要继续往前寻找。刘有才没办法,只能陪着女儿一起走。他们走了很久,四周只有茂密的树林和寂静的深山,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刘有才劝女儿回船,宜春又哭了一整夜。
第四天一大早,宜春又拉着父亲上岸继续寻找,可茫茫荒野,哪里有宋金的踪影?她绝望地哭着回到船上,心想:“这么荒凉的地方,丈夫能去哪里讨饭吃?何况他久病体弱,根本走不动路。他把柴刀扔在沙滩上,恐怕是投水自尽了……”想到这儿,她又一次绝望地冲向江心,幸好被刘有才及时拦住。宜春哭喊道:“爹妈能给我一条命,却管不住我的心!我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早点死了,去见宋郎!”
老两口见女儿如此痛苦,心里愧疚极了,赶忙说道:“女儿啊,是爹妈做错了,一时糊涂才办出这种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老两口吧!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没了,我们也活不成了。你就原谅爹妈这一回,放宽心过日子。我写个寻人启事,到各处市镇去张贴。要是宋郎还活着,看到启事,说不定就能重逢。要是三个月后还没消息,你想为丈夫做超度,我们一定支持,花多少钱都不心疼!”
宜春这才止住眼泪,感激地说:“要是能这样,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刘有才立刻写了寻婿的招帖,贴在沿江各镇显眼的墙壁上。然而三个月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宜春伤心地说:“我丈夫真的不在了……”她赶忙置办了孝服,设好灵位祭奠,又请来九个和尚,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她还把自己的首饰都捐了出去,为亡夫祈福。刘有才夫妇心疼女儿,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这场丧事闹了好几天才结束。但此后,宜春还是每天早晚痛哭,邻居们听到,无不感叹她的深情。一些熟悉的客人听说这件事,也都纷纷为宋金惋惜,为宜春难过。
就这样,宜春整整哭了半年,才慢慢不再哭泣。刘有才对妻子说:“女儿这几天不哭了,看来心情也慢慢平复了,是时候劝她改嫁了。总不能让我们两个老人守着个守寡的女儿,以后有个什么事都没个依靠。”妻子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过女儿性子倔,咱们得慢慢劝。”
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是腊月二十四,刘有才驾船回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劲,他跑去劝女儿:“马上过年了,把孝服脱了吧!”宜春坚决地说:“丈夫的孝是要守一辈子的,怎么能说脱就脱?”刘有才醉醺醺地大声嚷嚷:“什么一辈子的孝!我说让你脱就得脱,不让你脱就不许脱!”妻子见丈夫说话太冲,赶忙打圆场:“让女儿守到年底吧,除夕夜做碗羹饭,送走亡夫的灵位,再除孝也不迟。”
宜春见父母根本不理解自己,又哭了起来:“你们合起伙来害了我丈夫,现在又逼我除孝,不就是想让我改嫁吗?我宁可守着孝死去,也不会失节!”刘有才还想发火,被妻子狠狠骂了几句,推到船舱里睡觉去了。宜春又哭了一整夜。
到了腊月三十除夕夜,宜春祭奠完丈夫,又痛哭了一场。在母亲的劝说下,她才勉强止住眼泪,一家三口一起吃年夜饭。老两口见女儿滴酒不沾、荤腥不碰,心疼地劝道:“女儿啊,孝你坚持要守,那多少吃点荤菜,别把身体熬坏了。”宜春摇摇头:“我这个活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都是多余的,还吃什么荤菜?”母亲又说:“不吃荤,喝杯素酒解解闷也行啊。”宜春红着眼圈说:“‘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去的丈夫,我怎么咽得下?”说完,她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饭也不吃,转身就去睡了。
刘有才夫妇知道女儿的性子,再也不敢强求。后人写诗称赞宜春的贞节:“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曹阅简编?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另一边,宋金在南京待了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经营得红红火火。他安排管家看守家中事务,自己带着三千两银子,领着四个仆人、两个书童,雇了一艘航船,前往昆山寻访刘有才夫妇。邻居们告诉他:“他们三天前往仪真去了。”宋金便用这些银子收购了布匹,辗转来到仪真,在当地一家有名的店铺住下,安顿好货物。
第二天,宋金去河口寻找刘家的船只,远远望见妻子宜春穿着麻衣素服站在船尾,知道她坚守贞节没有改嫁,心中既感动又难过。回到住处,他对店主王公说:“河下有个穿孝的船家女子,长得很美。我打听到那是昆山刘顺泉的船,女子就是他女儿。我丧偶快两年了,想娶她为妻。”说着,从袖中拿出十两银子递给王公,“这点薄礼请您喝茶,麻烦您帮忙说媒。要是事成了,一定重重感谢。至于彩礼,就算要一千两银子我也愿意出。”
王公收下银子,高高兴兴地来到船上,邀请刘有才到酒馆,摆下丰盛的酒菜,还把刘有才请到上座。刘有才吓了一跳,连忙说:“我就是个开船的,您何必这么客气?肯定有什么事吧?”王公笑道:“您先喝三杯,我再慢慢说。”刘有才更疑惑了,坚持道:“您不说清楚,我可不敢坐。”
王公这才说:“我店里住着个陕西的钱员外,家财万贯。他丧偶快两年了,听说您女儿长得漂亮,想娶她为妻,愿意出一千两彩礼。特意请我来做媒,希望您别拒绝。”刘有才连忙摆手:“女儿能嫁给富贵人家,本来是好事。可她守节的性子太倔,一提改嫁就寻死觅活的。这事儿我实在不敢答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王公一把拉住他:“这酒席也是钱员外安排的,让我做东。钱都花了,不吃就浪费了。事儿不成也没关系嘛!”刘有才只好又坐下。喝酒的时候,王公又劝道:“员外是真心想求娶,您回去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刘有才被女儿寻死觅活的举动吓怕了,只是一个劲摇头,说什么也不松口。喝完酒,两人就分别了。
王公回去后,把刘有才的话告诉了宋金。宋金这才知道妻子守节意志如此坚定,便对王公说:“婚事儿不成就算了,我想雇他家的船运货去上游,他总不能也不答应吧?”王公笑道:“天下的船载天下的客,这事儿肯定没问题!”他立刻去跟刘有才说了雇船的事,刘有才果然答应下来。
第二天,宋金让家童先把行李搬到船上,货物则留在岸上,打算第二天再装。他身穿华丽的锦衣,头戴貂皮帽子,两个书童穿着绿绒长衫,手里拿着熏炉和如意,跟在身后。刘有才夫妇把他当成了陌生的陕西钱员外,完全没认出来。
毕竟夫妻之间有些默契是旁人比不了的,宜春在船尾偷偷打量,虽然不敢确定,但心里暗自惊讶:“这人有七八分像我丈夫。”只见那钱员外一上船就说:“我饿了,要点饭吃。要是饭凉了,用热茶泡一泡就行。”宜春心里一紧,更加怀疑。接着,钱员外又教训仆人:“你们吃我的饭、穿我的衣,闲着的时候搓搓绳、打打索,别白吃饭不干活!”这话听起来,和当初宋金刚上船时,刘有才对他说的一模一样。宜春听了,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不一会儿,刘有才亲自端茶给钱员外。钱员外说:“你船尾有个破毡笠,借我用用。”刘有才没多想,转身就找女儿要。宜春把毡笠递给父亲,忍不住轻声吟道:“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钱员外听到船尾的吟诗声,心中了然,接过毡笠,也吟了四句:“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当晚,宜春对父母说:“舱里的钱员外,我怀疑就是宋郎。不然他怎么知道我们船上有破毡笠?而且他的长相、说话都很可疑,你们要不找机会问问?”刘有才哈哈大笑:“傻丫头!那个得了重病的宋金,这会儿恐怕连骨头都没了。就算当年没死,也只能在外面讨饭,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富贵?”妻子也说:“你之前还因为我们劝你改嫁寻死觅活的,现在见人家有钱,就想认他是丈夫。万一你认了,他不认,多丢人!”宜春满脸通红,羞愧得说不出话。
刘有才把妻子拉到一边,小声说:“老伴,你别这么说。姻缘这事儿,说不定都是命中注定。之前王店主请我喝酒,说那个陕西钱员外想娶咱女儿,出一千两彩礼。我当时看女儿态度坚决,没敢答应。现在难得女儿自己起了疑心,不如顺水推舟,把女儿许配给他,咱们老了也能有个依靠。”妻子点头道:“你说得在理。钱员外雇咱们的船,说不定就是有别的想法,你明天找机会试探试探。”刘有才胸有成竹地说:“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一早,钱员外起身洗漱完毕,手里拿着那顶破毡笠,站在船头上反复端详。刘有才见状,开口问道:“员外,这破毡笠有什么好看的?”钱员外回答:“我就爱这缝补的地方,这针线功夫,肯定出自巧手。”刘有才道:“这是我女儿缝的,哪有什么特别?前日王店主传员外的话,不知是真是假?”钱员外装作不知情:“传了什么话?”刘有才说:“他说员外夫人去世两年,一直没再娶,想娶我女儿为妻。”钱员外紧接着问:“那老翁您愿意吗?”
刘有才叹了口气:“我当然愿意,只是小女守节意志坚定,发誓不再嫁人,所以我不敢轻易答应。”钱员外又问:“您女婿是怎么去世的?”刘有才面露愧疚:“小婿得了疹痉病,有次上岸打柴没回来,我不知情就开船走了。后来我贴了三个月寻人启事,一点消息都没有,估计是投江死了。”钱员外突然说:“您女婿没死,他遇到一位奇人,病全好了,还意外获得大财。老翁要是想见令婿,就请你女儿出来吧。”
一直在旁边侧耳偷听的宜春,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哭着骂道:“你个没良心的钱郎!我为你守了三年孝,吃了多少苦头,你到现在还不说实话,想怎么样?”宋金也流下眼泪:“我的妻子,快来相见!”夫妻二人相拥而泣。刘有才对妻子说:“老伴,看来这不是什么钱员外,咱们得去赔罪。”老两口走进船舱,对着宋金不停地施礼道歉。
宋金说道:“丈人丈母,不用这样。只是希望以后我要是生病,你们别再抛下我!”刘有才夫妇满脸羞愧。宜春当即脱下孝服,把灵位扔进了江里。宋金招呼跟随的童仆过来,给主母磕头行礼。刘有才夫妇赶紧杀鸡备酒,既当给女婿接风,又算庆贺团圆。
宴席安排妥当,刘有才说起女儿一直不吃荤不喝酒的事,宋金听了,悲伤地落下眼泪,亲自给妻子倒酒,劝她吃些荤腥。随后,他对刘有才夫妇说:“就凭你们当初狠心抛弃我,想置我于死地,咱们恩断义绝,本不该再相认。今天勉强喝这杯酒,全是看在你们女儿的面子上。”宜春赶忙劝道:“若不是当初的事,你哪能有今天?何况爹妈以前也有对我们好的时候,以后咱们只记恩情,别记怨恨。”宋金点头:“听贤妻的。我在南京置下家业,田园富足。二老不如放弃驾船的营生,跟我去南京,一起享清福,岂不美哉!”老两口连连称谢,当晚相安无事。第二天,王店主听说这件事,上船道贺,大家又热热闹闹地吃了一天酒。
宋金留下三个家童在王店主家处理布匹生意、收取账款,自己则先开船回到南京的大宅。住了三天后,他带着妻子回到昆山老家,扫墓祭祖,缅怀逝去的亲人。宗族亲友得知消息,纷纷送来厚礼。此时,当年赶走宋金的范知县已经罢官回乡,听说宋金发迹归来,生怕在街上撞见尴尬,躲到乡下,一个多月都不敢进城。
宋金处理完老家的事情,再次回到南京。一家人欢欢喜喜,安安稳稳地享受富贵生活。
后来,宜春见宋金每天早上都要到佛堂拜佛诵经,便问缘由。宋金把当年老僧传授《金刚经》,助他祛病延年的事说了一遍。宜春听后也生了向佛之心,让丈夫教她诵经。此后,夫妻二人每日同诵经文,直到终老。两人都活到九十多岁,无病而终。他们的子孙在南京世代富裕,还出了不少科举及第的人。
后人评价这段故事:刘有才行善却没善终,宋金虽遭祸事却因祸得福;《金刚经》消灾解难,破毡笠让一家人骨肉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