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二岁,跪在母妃灵前听着雨打芭蕉,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日会摸着这冰冷的龙椅扶手。
\"三哥儿该用膳了。\"乳母王氏端着食盒进来时,我正趴在窗边看大哥教二哥射箭。那年我六岁,大哥元佐刚满十五,二哥元僖不过十岁,三个人的影子在春日里拖得老长。父亲还是晋王,我们住在汴京城的晋王府,谁也不知道两年后会发生陈桥驿那场兵变。
变故来得比春雷还急。开宝九年十月二十,祖父突然驾崩。那天夜里我被乳母从被窝里拽起来,隔着三重院墙听见甲胄碰撞声。次日父亲登基时,大哥攥着我的手直发抖——我们跪在崇元殿最后排,连祖父的灵柩都没见着。
母亲李贤妃病倒是在太平兴国二年。她总把我搂在怀里说:\"德昌要记住,在这宫里最要紧的是藏拙。\"当时我不懂,直到看见大哥在重阳家宴上摔了酒盏。那年他十八岁,因四叔廷美被贬抑郁而狂,举着烛台要烧宫殿。父亲命二十个侍卫才按住他,碎瓷片溅到我蟒袍下摆,洇开暗红血痕。
我跪在延福宫青石砖上替大哥求情时,额角的汗珠正顺着下巴往下滴。二哥在旁边扯我衣袖:\"三弟莫犯傻,父亲正在气头上。\"那年我十六,看着大哥被押往均州,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咳着血说的\"藏拙\"二字。从那天起,我把《孝经》抄了三十遍,在重阳宴上当着诸王的面背得一字不差。
二哥元僖当上开封府尹那日,特意绕道来我府里。他腰间新佩的玉带扣闪着光,\"三弟可知父亲让我学着看刑狱案卷?\"我笑着给他斟茶,案上摊着刚临摹的王羲之字帖。那年我二十岁,看着二哥案牍劳形,倒庆幸自己领的是个闲差。直到淳化三年五月,二哥早朝时突然倒在殿前——御医说是急症,可坊间都在传毒杀。
守灵那七日,我数着二哥棺椁上的北斗七星纹,终于明白母亲说的\"藏拙\"不是保命符。父亲来灵堂那夜,我主动请缨去查淮南饥荒。三个月后带着二十本赈灾账册回京时,吕端说我瘦得脱了相,可父亲头回拍着我肩膀说:\"元侃倒是长进了。\"
至道元年八月,我被立为太子那日,雷雨下得比册封礼的鼓乐还响。父亲将玉圭递给我时突然问:\"若契丹来犯当如何?\"我手一抖,玉圭险些落地:\"和谈为表,备战为里,徐徐图之。\"这话是跟李沆学来的,却见父亲眼底闪过笑意。后来听王继恩说,那日我答话时,父亲在袖中攥着的匕首都松开了。
登基前夜,我在东宫摸着太子衮服上的金线,想起二十二年前大哥被拖出宫门时,蟒袍上的团龙也是这般明晃晃地刺眼。三更鼓响时,吕端带着百官跪在阶下,我望着启明星突然笑出声——这龙椅终究还是让我这个最会\"藏拙\"的坐上了。
景德元年深秋的黄河水冷得刺骨,我攥着曹玮递来的军报站在澶州北城垛口,终于看清了萧挞凛那杆狼头大纛。三天前寇准掀我御帐帘子时,手里还提着半壶酒:\"官家若此刻南巡,老臣便学魏徵撞死在这盘龙柱上!\"他胡须上沾着的酒渍在烛火下泛着光,倒让我想起二十岁那年二哥案头的墨痕。
契丹人来得比预期还快。九月刚收到杨延昭的八百里加急,十月幽州就破了。那天早朝王钦若提议迁都应天府,我摸着龙椅扶手上那道陈年划痕——那是大哥当年发疯时用佩剑砍的——突然问:\"若此刻是雍熙三年,诸卿当如何?\"满殿寂静中,寇准的笏板\"啪\"地摔在金砖上。
渡船在黄河南岸摇晃时,我盯着对岸烽火数到第七处。张耆牵来的御马突然惊了,前蹄扬起时我恍惚看见二十二岁那年在淮南见过的饿殍。\"官家小心!\"寇准竟徒手扯住缰绳,血顺着掌心滴在黄河泥里。后来在澶州城头看见大宋旌旗时,我才发现这老匹夫指甲缝里还凝着血痂。
萧挞凛中弩那日,我在行营烤着火盆批粮草条陈。曹璨冲进来时靴底带雪的泥点子溅到奏章上:\"北院大王死了!\"案上宣纸被风卷起一角,露出当年二哥教我写的\"制怒\"二字。当夜契丹使臣举着火把过浮桥,我特意换了母亲缝的那件旧襕衫——三十年前跪在延福宫穿的那件。
谈判拖到腊月初八,寇准每日清早在行营外练剑。有次他削断半截梅枝扔进来:\"官家可知汉高祖白登之围?\"我捏着梅枝嗅了嗅,转头吩咐李沆把岁币数目再压五万匹绢。签盟书那日,契丹使臣盯着我腰间玉佩看了许久,后来王继恩说那是萧太后当年赠予父亲的旧物。
回銮那日澶州百姓在城门口跪成一片,有个老丈捧着的陶罐里盛着浑浊河水。寇准忽然在御辇旁笑出声:\"官家可知这是何意?\"我摇头时,他眼里闪着二十年前在东京酒肆纵论天下的光:\"这是黄河水,要供在宗庙里的。\"
庆历三年的泰山封禅原不在我算计中。那天王钦若捧着祥瑞图谶进来时,我正在临摹大哥从前画的墨竹。\"天书现于承天门,此乃陛下至诚感天......\"他袖口熏的龙涎香让我想起元僖二哥。我撂下笔时墨点污了半幅竹子:\"当年真该让寇准来拟这青词。\"
东封车驾过濮阳时,我在銮舆里数着帘外飞过的三十六只鸿雁。王旦跟在辇旁咳了半日,忽然递进来半块胡麻饼:\"陛下可记得至道三年秋狩?\"我捏着饼渣的手顿了顿——那是父亲传位前最后一次围猎,我射中的白狐还做了皇后冬氅。
泰山顶的寒风刮走十二旒玉藻时,我正跪在封祀台上念祝文。王钦若的嗓音混在鼓乐里:\"唯我宋室,受命于天......\"恍惚间又看见母亲临终攥着的那方染血帕子,上面歪歪扭扭绣着\"藏拙\"二字。下山时玉辂在十八盘打滑,我攥着轼木突然问王旦:\"若先帝在此当如何?\"老宰相的幞头被吹得歪斜:\"先帝会问官家,可还记得淳化三年的淮南漕运案?\"
天禧元年的皇宫总弥漫着丹炉烟气。刘娥捧着药盏进来时,我正在看丁谓新献的《封禅仪轨图》。\"大臣们说官家该立太子了。\"她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青瓷碗沿,叮当声像极了三十年前母妃药碗里的调羹声。我望着她鬓角白丝突然笑出声:\"当年你说要当大宋最风光的皇后,可曾想过要当太后?\"
最后一次见到寇准是在西京郊亭。他披着蓑衣在钓鳜鱼,见我来了也不行礼:\"官家可还记得景德元年的黄河鲤鱼?\"我接过钓竿时,竹节上的刻痕硌得掌心发疼——那是澶渊议和时我折断的箭杆改的。暮雨忽至,他望着水面突然说:\"臣昨日梦见元僖太子了,还在批开封府的积案。\"
驾崩前三月,我让周怀政取来封存二十年的檀木匣。揭开黄绸那刻,霉味呛得人落泪——里面是大哥从均州寄来的家书,宣纸上的狂草仍张牙舞爪:\"三弟若见汴河柳绿,可否折一枝烧与兄?\"我颤着手添上最后一句朱批:\"已折得三千里山河为柳,兄可安矣。\"
天禧四年的春雷劈断文德殿鸱吻时,我正盯着枢密院新呈的北境布防图发呆。周怀政端着药盏在殿外转了三圈才敢进来:\"官家,该进金丹了。\"我嗅着丹砂混麝香的怪味,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寇准说过的话:\"求仙问道者,多是舍不得身下这把椅子。\"
刘娥带着太子来请安那日,我特意把王钦若献的翡翠冠戴上了。六岁的受益盯着冠上东珠直眨眼:\"爹爹头上顶着小月亮。\"刘娥慌忙去捂他嘴,我却笑得呛出半口血——殷红落在翡翠冠上,倒比那些嵌的红宝石更鲜亮。当夜召来李迪草诏时,笔杆上的雕龙硌得指节生疼:\"太子监国,皇后权同处分军国事。\"
王钦若死在流放路上是秋分那天。我听着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手里还捏着他去年献的龟鹤延年图。画上墨迹未干的题诗突然变得刺眼,那是他仿我年轻时的笔迹写的\"愿借青云梯\"。我转头问雷允恭:\"你说王相临死前,会不会想起景德元年的澶州城头?\"
寇准复相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后苑给大哥种的柏树剪枝。周怀政的剪子\"咔嚓\"一声截断横枝:\"寇相公昨日刚进京,就把丁谓安插在三司的人换了七个。\"我摸着树干上虬结的疤,那还是元佐大哥离京前刻的\"兄弟\"二字:\"把东南进贡的歙砚赐他两方,要带冰纹的。\"
冬至祭天大典前夜,我在太庙给父亲灵位擦灰尘。供案下摸到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块硬成石头的胡麻饼——至道三年那个雪夜,父亲就是揣着这饼带我去看禁军操练。刘娥寻来时,我正就着冷茶啃饼渣:\"当年先帝若多活五年,你说我会不会还是那个爱藏拙的寿王?\"
周怀政谋反那夜,雷允恭把我拽进福宁殿密室时才说实话:\"官家可记得淳化五年七夕?\"我攥着密诏的手一抖——那是我和元僖二哥偷溜出宫买糖人的日子。叛军撞开殿门时,我盯着剑锋上晃动的烛光,竟想起三十八年前大哥被拖出崇元殿的模样。
太子行冠礼那日,我特意把父亲传的螭纹玉带系在他身上。李迪在阶下高唱祝词时,我瞥见寇准在揉膝盖——当年澶州城头淋的雨,到底落下了病根。夜里清点要传给受益的奏章,发现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淮南赈灾条目》,边角还沾着疑似药渍的褐斑。
最后一次见寇准是在西京洛阳。他拄着拐杖站在伊水桥上,官服下摆沾满泥点:\"臣把当年澶州盟书抄了百份,沿途州县都发遍了。\"我递过温好的黄酒时,发现他袖口破了道三寸长的口子,针脚歪斜得像小儿初学女红。
乾兴元年正月的大雪压垮了东宫梅树,我躺在福宁殿听着咯吱声,恍惚回到十二岁守灵那夜。刘娥握着我的手突然收紧:\"受益方才问,爹爹为何总望着承天门发呆。\"我想笑,却呛出团带冰渣的血——那上头还飘着二十一年前王钦若挂的天书黄绫。
二月初三的月光漏进窗棂时,我让人抬出那只檀木匣。周怀政哭着捧来火盆,火舌卷过大哥家书的瞬间,我突然看清最后那行狂草旁边,竟有滴褪成褐色的泪痕。受益被带来磕头时,我扯下他腰间玉佩扔进火堆:\"记住,这物件抵得过十万精兵......\"
咽气前听见更鼓敲了六下,恍惚看见母亲穿着初见时的藕荷色襦裙,手里捏着没绣完的\"藏拙\"帕子。大哥和二哥在宫门外下棋,父亲拎着马鞭催我上马:\"德昌莫发愣,该去巡营了。\"我想说玉玺藏在刘娥妆奁夹层,张口却成了:\"母妃,儿臣今日没抄错《孝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