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立下约定那日起,萧鸣仿佛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那个曾经会在课堂上打瞌睡、被夫子用戒尺敲醒的顽童,如今竟成了青柳书院最勤勉的学生。
连一向严厉的周夫子都捋着花白胡须感叹:\"萧家三郎,当真换了个人。\"
每日寅时三刻,当东方的天空还沉浸在靛蓝色的黑暗中,公鸡尚未发出第一声啼鸣,萧鸣的窗前就会亮起一盏如豆的灯火。
那微弱的光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倔强地闪烁着,像是黑夜中不肯熄灭的星辰。
烛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惊不醒专注的少年。
苏摇有次起夜,看见那扇亮着灯的窗纸上,投映着少年挺直的背影。
他一手执卷,一手执笔,时而疾书,时而沉思,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夜风拂过,窗纸上墨竹的影子与他的身影交错,竟分不清哪个更挺拔。
夜读时的萧鸣更是专注得惊人。
当月光爬上窗棂,为书案镀上一层银辉,他的诵读声便轻轻回荡在院落里。
那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有时夜风送来几声犬吠,或是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他都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经史子集的世界中。
苏摇常常在廊下驻足,听着那带着几分沙哑的读书声,既心疼又欣慰。
休沐之日对萧鸣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读书罢了。
院中的老槐树下,他盘腿而坐,膝上摊开《论语》,身旁放着笔墨。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蚂蚁爬过他的鞋面,蝴蝶停在他的肩头,他都浑然不觉。
有次苏摇去溪边洗衣,发现他坐在青石上读《九章算术》,水打湿了鞋袜都未察觉。
最让苏摇难忘的是那个雨夜。
闷雷滚过天际,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她担心萧鸣受凉,端着姜汤去书房,却看见这样一幕。
少年伏在案上睡着了,右颊贴着摊开的《孟子》,睫毛在烛光中投下细长的阴影。
他的鼻尖和左脸上沾着几点墨迹,像是顽童偷吃了芝麻糊。
最令人动容的是,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毛笔,指尖被墨汁染得乌黑。
苏摇轻轻取下笔,为他披上外衣,吹灭蜡烛时,一滴泪不知怎么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个春夏。
萧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出锋利的线条,眼底常带着青影,可眼神却越来越亮。
就像一块粗砺的铁胚,在知识的炉火中反复淬炼,渐渐显露出锋利的寒光。
他走路时开始微微驼背,那是长期伏案留下的痕迹;
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处磨出了茧子,是毛笔长期摩擦的见证。
秋闱那天清晨,苏摇特意起了个大早。
推开房门却见萧鸣已经站在院中,一袭崭新的靛蓝长衫衬得他愈发挺拔。
晨雾中,他转身对苏摇深深一揖:\"二嫂,我去了。\"
朝阳恰好跃出地平线,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苏摇忽然发现,那个记忆中瘦弱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能担风雨的少年郎。
他的肩膀虽不宽阔,却已能撑起一片天空;
他的眼神虽还清澈,却多了几分坚毅。
皇天不负苦心人。
当放榜那日,报喜的差役骑着枣红马,敲着铜锣穿过村中的石板路时,整个青柳村都沸腾了。
\"萧家三郎中秀才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转眼间传遍家家户户。
村民们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涌向萧家小院。
孩子们蹦跳着跟在差役身后,妇女们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老人们拄着拐杖却走得飞快。
当萧鸣的名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朱红色的榜单上时,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萧父激动得胡子直颤,连说了三个\"好\"字。
几个与萧鸣同窗的少年又羡又佩地拍着他的肩膀,嚷嚷着要他请客。
萧母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差役手里塞红包,连声道谢。
萧家的院子里摆开了流水席,村民们带来的贺礼堆成了小山。
酿了十年的桂花酒开了封,新宰的肥羊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孩童们追逐嬉戏,妇人们忙着传菜倒酒,男人们高声谈论着萧家又出了个文曲星。
苏摇忙着给众人分糖糕,一转身却不见了今日的主角。
她在作坊门口找到了萧鸣。
青年独自站在廊下,阳光透过格栅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正望着作坊里忙碌的景象出神。
大锅里翻滚的金色糖浆,工人们古铜色臂膀上滚落的汗珠,还有称糖时铜秤发出的清脆声响。
那专注的神情,就像读书人遇见珍本古籍般虔诚。
她看见萧鸣的指尖在身侧轻轻颤动,像是在模拟打算盘的动作;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计算着糖浆与水的配比。
这个少年心中的热望,从来不是金榜题名时的荣耀。
而是生意场上的运筹帷幄,是看着自己的商品被人喜爱的满足,是铜钱落入钱箱时那清脆的声响。
\"三弟?\"苏摇轻声唤道。
萧鸣回过神,眼角还带着笑意:\"二嫂。\"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这个少年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
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于他不过是打开商道的钥匙;
那些挑灯夜读的时光,都是在为今日的梦想铺路。
他的眼神清澈见底,映照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不是官袍加身的威风,而是算盘珠响的满足。
次日天刚蒙蒙亮,萧鸣就穿戴整齐候在苏摇房前。
晨露打湿了他的布鞋,手中的秀才方巾却护得仔细。
当苏摇推开房门时,看见青年在晨曦中站得笔直,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
\"二嫂,我做到了。\"
他双手奉上方巾,声音沉稳有力。
苏摇接过这方织着暗纹的青巾,指尖抚过细密的经纬。
这块普通的青布,承载着多少寒窗苦读的日夜。
寅时的孤灯,子夜的诵读,盛夏的汗滴。
她抬头望着这个已经比她高出半头的青年。
忽然想起,他病弱时蜷缩在床榻上的模样。
想起他第一次执笔时颤抖的手。
想起他在桃花树下说\"我想做生意\"时眼中的光芒。
\"去吧,王大哥在铺子里等你。\"
她柔声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从今天起,你既是读书人,也是生意人。
这两重身份,都要对得起。\"
萧鸣深深作揖,衣袂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当他转身走向门口走去,背影挺拔如松。
苏摇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一片桃花飘落肩头。
原来院角的老桃树在这个深秋,不合时宜地开了朵花。
她捻起这枚不合时令的桃花,忽然想起去年那个站在满树繁花下忐忑不安的少年。
如今花开花落,破茧成蝶。
萧鸣终究循着心中的那道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一条既非纯粹商贾,也非传统文人的,独属于萧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