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霄老将军带兵负气出走,只因朝廷赏赐之时,漏掉了他的人马。
但是,老将军不知道的是,此事并非是朝廷遗漏,而是刘晋元故意疏忽所致。
若要知道详情,还需从一天前说起。
在进入宁海卫军营之前,刘晋元已经先去拜访了暂时驻扎在孤山镇附近的黄霄老将军。
因为在刘晋元看来,戚弘毅虽打仗厉害,但毕竟年轻,无论人望资历,都不及黄老将军。
刘晋元本以为老将军黄霄浸淫官场多年,而自己身为朝廷特派御史,定会礼遇有加,却没想到,他确实受到了礼遇,可惜只是“礼节”的礼,并非他想要的“礼物”的礼。
进了黄霄军营,一样的隆重排场,老将军不顾刘晋元是个年轻后生,竟放下身段,一路相随,完全以刘晋元为主。
一开始,刘晋元也是高高兴兴,看这架势,此行必有收获。
只是从二人进帐单独谈话开始,刘晋元才明白,自己到底是看错了这位老将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两人推杯换盏,古往今来,无所不谈,言及朝政军事,更不免互相吹捧一番。
可眼见酒席将终,刘晋元却始终不见黄霄拿出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刘晋元等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性子,试探地询问道:“黄老将军,此次外围协助,想必俘获了不少四散而逃的倭寇吧!”
“嗯,”黄霄点了点自己的那颗苍苍白头,随后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惜没信了弘毅小子的话,水师到的晚了,要不然,好歹也不能走脱了山本纲夫这条大鱼。”
看得出来,老将军黄霄对没能捉住倭酋山本纲夫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懊悔万分的。
刘晋元却懊恼于黄霄老将军没有听得懂自己话中的暗示,心中颇感不快。
亏了刘晋元在这件事上还算得上颇有耐心,才进一步提示道:“寻常百姓逃难,尚且知道揣些金银细软。倭寇劫掠多年,虽是仓惶出逃,难道不会随手揣些贵重之物?”
“嗯,要钱不要命的玩意儿们,逃跑时倒也不忘塞得怀满兜满的。”黄霄对那些揣满金银踉跄跑路的倭寇颇为不屑,以至于他们在捉拿这些四散而逃的倭寇时,竟没有费丝毫力气。
刘晋元听得两眼放光,若非觉得失态,就差直接伸手要钱了。
他急切地问道:“那些东西呢?现在放在哪里?有没有青龙或者玉凤之类的雕塑?”
“青龙玉凤?不曾见过,”黄霄连连摇头,随后又告诉刘晋元:“那些截获的东西,已按规定全部清点,上报兵部,收入库中了。”
“什么?”刘晋元脸色陡然一沉:“为什么擅自做主,不先报知于我?”
看刘晋元脸色突变,黄霄老将军也是倍感疑惑,辩解说:“老夫也是按章行事,这,缴获一向上报兵部,未说要报与御史啊!”
“你……”
刘晋元气急败坏却无可辩驳,只将大袖一甩,愤然离席。
临行之时,还不忘吩咐手下,将皇帝犒赏之物资尽数抬走,不许留在黄霄军中。
黄霄老将军却不知刘晋元怒从何来,急忙追出去,问道:“御史代圣上行赏,这赏赐之物为何又要抬回去?”
刘晋元看着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几乎气的七窍生烟。
他愤怒地斥责道:“黄霄,你麾下水军出师不利,贻误战机,以致倭酋山本纲夫脱逃,如今不治你罪,已是大幸,安敢贪功冒赏?”
此一席话,可是当着黄霄老将军麾下将士的面说的,好似当众扇了黄霄一个响亮的耳光,将他极为看重的脸面随意地扔在地上,还狠狠地踩上几脚。
老将军黄霄羞愤难当,再说不出一句话,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刘晋元远去的背影,呆呆发愣。
隔天,当刘晋元去戚弘毅军营劳军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黄霄老将军的羞愤已经变成了单纯的愤怒。
他心道:“戚弘毅,你小子行,当初说好的平分功劳,如今打下了海波城,你居然光明正大的独吞。哼,你既然如此不义,老子还就不伺候了。”
想到此节,黄霄命令全军拔营而走,再不与戚弘毅有任何瓜葛。
走在路上,黄霄老将军更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是觉得自己被戚弘毅这个后生晚辈摆了一道,才会如此的出力不讨好。
虽说自己确实是因为一时大意,导致麾下水师没有及时堵住倭寇退路,而致倭酋山本纲夫出逃至闻涛岛。
可扪心自问,官军对倭寇向来是以多打少,即便如此还往往败多胜少,换作谁来,能相信戚弘毅真的能以少胜多?甚至相信到敢将自己的老本儿都全部压上去的地步?
正这样想着,黄霄的耳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将军虽老,仍旧耳聪目明,对于军伍之声尤其敏感,那的的确确就是马蹄的声音,很急很快,在飞驰,在奔腾。
很快,那马儿便从斜刺里穿插了过来,连同它背上那个身着铠甲的少年将军。
骏马直窜至队伍的正前方,那少年将军一勒缰绳,马儿前蹄高跃,奋起长嘶,挡住了队伍的去路。
那少年将军不是旁人,正是戚弘毅。
“戚弘毅,你来的正好。”
黄霄老将军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着戚弘毅,当即命手下取了惯用的象鼻大刀,双腿一夹马腹,直向戚弘毅砍了过去。
戚弘毅一路狂追,终于拦住黄霄老将军人马,却未料想一打照面,老将军竟会不由分说,直接杀了过来。
戚弘毅不敢接战,纵马躲闪,趁黄霄一刀下去,擒住刀背,问道:“老将军,这是何故?”
黄霄虽然冲动,但也只想教训一下戚弘毅,并非真的想取他性命。
见戚弘毅如此问,他气愤地答道:“你还好意思问?当初请老夫出兵之时,你信誓旦旦,只道若战胜敌军,则平分功赏,如今大事既成,你独吞朝廷赏赐,却为何故?”
“老将军,此事我实不知啊!只听闻御史昨日已去过老将军营中,我还以为……”戚弘毅急忙解释。
“你以为?”
黄霄老将军持刀与戚弘毅角力,两匹骏马也在不停地兜圈子。
老将军说道:“那刘晋元刘御史非但没给我军赏赐,反而道老夫纵放倭酋山本纲夫,颇有问罪之嫌。你说,是不是你小子从中挑拨,以争军功?”
“老将军竟如此误会我!唉!”
戚弘毅长叹一声,道:“若老将军真疑我有此小人之心,便请以刀斩我头。”
说罢,戚弘毅竟松开大刀,睁眼看着黄霄,引颈待戮。
黄霄大喝一声,将象鼻刀抡圆,猛斩过去,刀风凌厉,直冲向戚弘毅的脖子。
戚弘毅却真的不躲不闪,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直到那象鼻刀的刀锋停在戚弘毅脖子寸许之地。
“罢了!”
军伍之人爱惜英雄,老将军见戚弘毅如此的有种,也不再发难。
他开口道:“这一仗,本也是你们主攻的,真要平分功劳,老夫倒也受之有愧。就当老夫练了一场兵,受了一场累,如今海波城已被你攻下,老夫年迈,体力难支,也该打道回府,休养生息了。”
说罢,黄霄向队伍一招手,准备继续带兵撤离此地。
戚弘毅却一把拉住黄霄老将军的缰绳,道:“老将军,戚某说话算话,我会命麾下将士分出一半赏赐,送至老将军军中。”
“你,”黄霄老将军实在想不到戚弘毅这样做的理由,于是他问:“朝廷都已赏赐给你了,你这是为何?”
“为了信守承诺。”戚弘毅目光坚定。
他随即解释道:“大丈夫尚且一诺千金,况军伍之中,令出如山,更应言出必践。”
黄霄老将军虽然有些私心,或也有些古板,但却是一个真正戎马半生的军人。
看到戚弘毅如此的不惧生死,如此的胸怀宽广,他便知道,这样的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干出为了争功而出卖战友的龌龊勾当的。
“既如此,老夫就代弟兄们谢过戚将军了。”黄霄并未推辞。
因为他不是代表自己一个人,也代表远来征战的弟兄们。
说完“谢”字,黄霄本打算带着将士们继续行军,可他却发现,那只抓着自己马缰绳的手并没有松开。
“怎么,你还有事?”黄霄疑惑地问道。
戚弘毅点点头:“老将军,倭寇尚未除尽,岂能休兵?”
“可是,这次我并未如约堵住倭寇出海之路,以致走了倭酋。”
黄霄说话间,颇有愧疚之色。
他顿了顿,接着问道:“这一次,你还能信我吗?”
“我相信同样的错误不会犯第二遍。”戚弘毅说罢,同样反问道:“这一次,您能信我吗?”
“我信。”黄霄老将军点了点头。
黄霄老将军用他那布满皱纹的眼睛认真审视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曾是自己麾下的一员,稚嫩,纯真,却有一腔热血与理想。
如今,他依然年轻,官场与战场打熬了他的脑袋和筋骨,使他多了几分成熟,却始终没有改变那一腔热血与理想。
这个年轻人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可如今,自己早已不配做他的老师。
“我信。”黄霄老将军紧紧握住戚弘毅的手,只问了一句话:“告诉我,下一战在哪里?”
“双木洲!”
戚弘毅回答了黄老将军的问题,并且再一次强调:“跟上次一样,我部主攻,老将军外围助阵,围堵,歼敌。此战若败,由我一力承担;若胜,你我平分功赏。”
“无须言败,”黄霄紧紧握着戚弘毅的手:“我军会一直等到胜利的消息,否则,决不撤退。”
戚弘毅点点头。
他的一腔热血化作满眶热泪,并再次强调道:“和上次一样,我要全歼倭寇,一个也不能跑,一个也不能留。”
黄霄老将军拔出腰间短刀,自手上划了一道血口,将鲜血抹在唇上。
老将军举天为誓:“诸位将士且听好了,攻打双木洲时,若从老夫手中逃了一个倭寇,老夫便祭上这颗白头。”
戚弘毅也取出短刀,划破手掌,与黄霄老将军击掌为盟。
随即,黄霄老将军下令全军调头,归营备战。
双木洲之战,究竟会在何时打响?怎样打响?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回宁海卫的路上,戚弘毅在心中默默的筹谋着。
谋定后动。
戚弘毅既然要打,自然已有计划。
可不知怎的,双木洲竟会给他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让他心惊肉跳,心颤胆寒。
这不是害怕,而是忧虑,一种出于直觉的忧虑。
可这些长远的忧虑不是他来得及考虑的。
眼前的宁海卫军营之中,正发生着一件急于待他处理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