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人豪重组金刀镖局之后,押的第一趟镖,便是归云山庄运往戚弘毅军中的火药。
大船顺江而东,一路乘风斩浪,过崇山峻岭,看飞瀑流溪,赏万树千花,听猿鸣鸟啼……
星移日转,烈日沐江风,豪雨击水面,不知几个日夜。
山穷水未尽,渐行至开阔处,江上渔者商船,络绎不绝;两岸原野良田,一览无遗。
不知不觉间,大船已渐近东南地界,一路通畅,未遇多少险阻。
又行了数日,船漂流至一处地界,却见此处江水渐渐收窄,遥遥望去,平阔的江水拥挤在这处狭长窄口,渐渐变得湍急奔腾起来,似乎十分凶险。
行至此处之时,日已西沉,天色将暮。
江上无数渡舟渔船,到此处也纷纷调头回转,不肯再向前一步。
洛人豪立在船头,见此情形,便派麾下干将羊小牧乘艨艟快艇,拦住几个渔户,问明前路情状。
不一会儿,羊小牧便将一个黝黑干瘦的老渔民请上船来。
老渔民看洛人豪生的凶神恶煞,且手握金背大刀,疑是过路水匪,不免有些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大王要老朽上船,所为何事啊?老朽只是个渔民,船上仅有今日打来的几尾大鱼,别无长物,大王喜欢,尽管拿去,还望留我一条老命。”
洛人豪见这老渔民双膝一软,竟是要向自己跪地求饶,紧忙前往相迎,只将一双大手搀住老渔民,以免他真的朝自己跪下去。
他嘿嘿一笑,拱手道:“老丈,莫要害怕,我们是镖局中人,远道而来,见此处水险浪急,渔船纷纷回转,故请您来打探水情的。”
“您不是那水匪浪里蛟?”老渔民看洛人豪虽然长相凶悍,可那嘿嘿一笑,又显得颇有些憨厚,心中吃不准对方底细,小心问道。
“嗨,什么水匪,我们是镖局的,金刀镖局。”洛人豪说着话,望见项人尔李诗诗等人正在船楼之上,便遥遥一指,道:“看,二位便是我的主顾。”
老渔民顺着洛人豪的手指看去,却见楼船之上,果有二人凭栏远眺:那男子高大威猛,一身凛然正气;那女子更生的亭亭玉立,俨然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富家小姐模样。
见此情景,老渔民才放下心来,告诉洛人豪:“此地名为恶波口,波湍浪急,且多暗礁险滩,夜里渡河,极易遇险,故渔船纷纷回转。您这船大,切不可急于渡河,可回转数十里,往平津渡客店歇脚,待正午时分,天朗气清,江面一望无遗,方可乘机渡河。”
洛人豪一听要回转数十里,不由眉头一皱,心中有些犯愁。
镖局走镖,讲究送货必达,货未送到却走回头路,是犯忌讳的。
更不用说师弟项人尔心念东南军情,归心似箭,已多次催促;且如此大船,这调头回转,又岂是易行之事?
洛人豪的天道军本是山匪,诏安之后,由他亲自挑了一些愿意追随的精干好手重组镖局,本就大都不识水性。此次走水路,几个舵手都是他矮子里拔将军拔上来的,又是调头又要逆水行舟走回头路,他实实是心不甘情不愿。
正思忖之间,洛人豪突然眼前一亮,却见不远处的江滩之上,燃起几点灯火,影影绰绰,不正是一间客栈嘛!
洛人豪疑心老渔民不诚实,脸色一沉,道:“小老儿诓我,何须回转数十里,此处不就有客栈嘛!”
老渔民听洛人豪这样说,竟也急了,忙辩解道:“非我诓你,此处确实是有渡口客栈,可客人不知,这渡口名为恶波津渡,客栈叫做’肖三儿’客栈,常有水匪盘踞横行,称白条帮。”
“白条帮?”
洛人豪虽走镖多年,陆上盗匪官府多打交道,却对这水匪闻所未闻,便有意请老渔民细说。
老渔民唯恐洛人豪等人托大遇害,将所知尽数道来,只说道:“白条帮盘踞于恶波津渡多年,听闻早年曾被江湖正派灭过一次,十年前又突然兴起,横行江上,无恶不作,来往船舶,多受其害。其中有三个头领,最为厉害,分别为浪里蛟郑憨大,扬帆贼甘圆二,以及旱鸭子蒋霸三。三人都是作恶多端之徒,心狠手辣之辈,干的是拦路截江的勾当,就连官府也奈何不得。”
洛人豪一边听老渔民说着话,一边在脑海中搜索着这几个名字。
他想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便开口道:“我也行走江湖多年,却不曾听过三个名号,想来左右无非是几个无名蟊贼罢了。”
“不可轻敌,”老渔民听洛人豪如此说,只是连连摇手,道:“传说三贼能翻江倒海,控风引浪,厉害得很。领头的郑憨大更是大鱼神转世……”
“好好好,多谢老丈,我等小心便是。”
洛人豪听那老渔民越说越没谱儿,没了耐心,便吩咐手下,点拨了些许碎银,打发他下船去了。
了解了江面情况,洛人豪便召集陈忘、项人尔一干人等,共同商量对策。
洛人豪先自表态,表明自己不愿走回头路。
这恶波津渡虽然凶险,但自己此行也带了不少好手,完全无需为几个蟊贼耽误行程。
项人尔急于赶往军中,自然也不愿多做耽搁。
白震山身为一堂之主,更不会把这些不知名的水匪放在眼中。
虽说几人达成一致,但大家还是愿意听一下陈忘的见解,毕竟之前的经历,使得大家不自觉地对陈忘有一种莫名的信赖。
不知怎的,人一旦有了牵挂,便会变得谨慎许多。
一路走来,陈忘从之前的孑然一身无所畏惧,渐渐变得有所挂牵,行事也越来越小心谨慎了。
得知此处水险人恶,陈忘本欲调转船头,以求稳妥,但见众人皆不惧风险,也不好强求大家走那冤枉的回头路。
他细一思忖,料定此处已渐近玄武门地界,若果真有江洋大盗,岂能为专走水路生意的玄武门所容?
由此可见,这白条帮应该没有太大的根基势力,所要提防的,无非是暗算下毒等下流手段罢了。
如此权衡一番之后,陈忘便同意了众人的意见,但还是提醒众人,上岸之后,要多加小心,配足警戒,以求万全。
事已商定,洛人豪便吩咐手下,停船靠岸。
大船缓缓靠岸,众人凭栏遥望,只见渡口荒破,四野无人,只有一个斑驳破败的巨大牌坊,字迹被雨刷尘盖,细细辨认,才看得出上面写的是“恶波津渡”四个大字。
洛人豪命人将锚索系好,点拨一众好手守住大船,自己则同余下众人一并向那燃着灯火的客栈走去。
通往客栈的路并不远,却一路黑黢黢的,并无灯火人烟。
一行人借着日落后留下的最后一丝薄光,边走边看,却见江滩之上,有不少错落的茅屋,大都破败不堪,肯定是住不了人的。
仔细看去,还能见散落的渔网炊具,以及七零八落的横放的破旧渔船,可以想象,也许在数年之前,这里也曾是一个热闹的小渔村。
走不多时,终于到了那家唯一亮着灯火的小客栈门口,与周遭的破败景象不同,这客栈却显得十分干净利落,就连门前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小小的牌匾上清晰地写着“肖三儿客栈”几个字。
不过奇怪的是,透过门望向客栈里面,虽不见半个客人影子,却仍旧灯火通明,仿佛丝毫不在乎灯油的损耗。
无论如何,众人看到这种种景象,很难心中不生疑虑。
可既来之则安之,这些江湖上有些名号的前辈或初出茅庐的后生,又怎能被这一间区区客栈吓得不敢前进呢!
于是,一行人围成一团,将目盲的陈忘和小丫头芍药及李诗诗、张博文四人夹在中间,谨慎的踏进了这间“肖三儿客栈”。
踏进客栈,依然是空无一人,与其灯火通明一尘不染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杨延朗最耐不住性子,刚要开口喊人,却听得柜台方向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哎呀,怎么来人了。”
寂静无人的大厅突然出了这么一个声音,一下子触动了大家紧绷的神经,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握紧手中的武器,十几双目光齐刷刷看向柜台方向。
老板娘本来正弯腰整理着柜台的杂物,听到声音,才直起身子观看,却迎面撞上十几双警惕的目光,吓得又是“哎呀”一声,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打眼一瞧,见来人中夹杂着孩童女眷,不似恶人,这才放下心来,招待道:“各位客官,来此可是要住店?”
洛人豪一众人等看柜台前站立着一个女人,约莫三十岁上下,一副渔女打扮,显得老实巴交的样子。
除她以外,更无一个外人,这才放下心来,将紧紧握住的武器重新松开。
洛人豪径自上前一步,道:“店家,劳烦给大家准备些酒肉吃食,再安排几间客房,我们要在这客栈里过夜。”
女人应了一声,又提醒道:“店里仅我一人操持,酒肉兴许要慢一些,请各位客官随意落座,耐心等待。”
洛人豪听了,便招呼大家随意就坐,吃饱了饭,再去客房歇脚。
他自己则与项人尔、陈忘等人坐在一桌,其余手下皆随意落座。
落座之时,洛人豪顺口问道:“店家,这么大个客栈,只你一人?也不招呼个厨师小二帮忙照看吗?”
女人一边忙活着,一边回答道:“这恶波津渡少有人烟,少则数日,多则一月,才偶有客商住店,本少利薄,我累便累些,哪有余力去雇人呢!”
“老板娘,不知肖老板何处去了?”陈忘知道此处名为“肖三儿客栈”,故出此问,以作试探。
女人烫了几壶老酒,分发在各个桌子上,听到“肖三儿”这个名字,端酒壶的手一个不稳,险些打翻杯盏。
她神情落寞一阵,才缓缓言道:“我丈夫肖三儿,本是渔家水性最好的男儿,潜江弄水,如浪里白条。当年在渔家,曾救过一落水书生,后书生显贵,知恩图报,家里也跟着尊荣。”
说到这里,女人眼中有光,随即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眼中的光也转为暗淡:“可惜多年前,肖哥入江做事,便一去不返,再无音讯。我只靠着肖哥留下了一些家资,建起了这间客栈。”
众人听了,也是一阵唏嘘。
唯有项人尔接过话茬,有意无意地问道:“我看这恶波津渡,四下里杳无人烟,如何却将客栈开在这种地方?”
女人放好了酒,又去柜台拿了些许卤好的牛肉,放在案上,细细切成小块,头也不抬地回应道:“其实这恶波津渡,原也是有很多人的。只是前些年江水泛滥,朝廷便征发渔民治水,原以为是普通的徭役,没想到很多人数年不返,没了精壮劳力,无人捕鱼,便没了生机,余下的妇孺便也渐渐内迁,自谋生路去了。我却不敢离开,因为只有留在这里,肖三儿才能找得到我。”
众人只道这客栈开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极了谋财害命的黑店,却不曾想老板娘却是个痴情的苦命人,便放下心来。
杨延朗最是性急,看着桌上被烫的热气腾腾的美酒,忙给自己倒了一杯,想尽早暖暖自己被江风吹寒的身子。
没想到他刚刚举起酒杯,却被白震山一只虎爪牢牢擒住手腕,迫使他将杯中酒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陈忘小声对身边的芍药耳语道:“丫头,从你那药箱里取一枚银针,探探这些酒菜。”
白震山不动声色的压下酒杯,开口道:“唉,你也是个苦命人啊!你一个妇道人家,附近又少人烟,要维持这个客栈,也真难为你了。”
众人光顾着听那悲天悯人的故事,经白震山这一提,才觉有异。
且不说资金周转问题,在这四下无人之处,单是酒肉货品的购买运输都成问题,岂是一个妇道人家所能撑持的起来的?
说话时,白震山一直观察着女人的神色,却见她神色如常,一边将切好的酱牛肉分成几份,分别端上桌子,一边回答道:“大家搬走以后,这客栈确实快要支持不下去了。可没过多久,我丈夫从前的几个弟兄逃出徭役,只说是水患久久不治,只因主管治水的官员贪墨了朝廷的拨款,大家辛苦劳作却食不果腹,便相邀上告。没想到那贪官为免事情败露,竟以逃脱徭役为名,行杀人灭口之事。几个弟兄也是豁出去投身江水,才捡了条性命。兄弟们忙时在江上挣命,闲时便来这客栈歇脚,也常常留些银两于我接济。得亏了他们,我才能一直在这里等我丈夫。”
说完话,女人又说:“各位客官先吃喝着,我再去炖几条鲜鱼。”
说罢,便转向后厨去了。
几个人看那女子说话,倒也老实,不似奸猾之辈。
随即又看了看芍药的银针,确定酒菜中并未下毒,才逐渐放下心来。
洛人豪吩咐手下,将酒肉打包一份,分给留守的弟兄。
同时嘱咐道,需饮酒适量,不可烂醉,就在此地吃饱喝足歇息一夜,明日再启程。
众人连日于船上奔波,多少有些疲倦殆乏,此刻双足生根,又有酒肉果腹,无不大快朵颐。
觥筹交错之间,听觉灵敏的陈忘却隐约听到门口一阵嘈杂脚步,并有交谈之声,遂轻声提醒道:“噤声,像是有人来了。”
走镖的人生来警觉,在这渺无人烟之处乍闻有人接近,无不一个激灵端坐起来,停杯投箸,侧耳细听。
“没追上来吧!”
“三哥放心,他们不会想到,我们逃到了这恶波津渡。”
“好,今夜在此歇歇,来日将此事告诉大哥二哥,叫上弟兄们,看他们能怎的。”
说着话,脚步声已经近在门口。
“嫂子,给兄弟们搞点好吃的。”随着一声喊,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须发张扬的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
只见那汉子胸膛袒露,肌肉喷张,手中持一柄大刀,刀刃处却是锯齿状,犹如鲨齿。
一条刀疤从右眼贯穿至下巴,更显凶神恶煞。
汉子身后跟着四人,各持双刺尖叉,不似平民,倒像恶匪。
洛人豪等人见这四野无人的客栈突然闯进这么五个人,心中顿时紧张起来,齐刷刷自凳上站起身来,兵刃出鞘,紧紧盯住来人。
那五人看来也被吓了一跳,慌乱中将兵器握在手中,与洛人豪等人遥遥对峙。
客栈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如一根绷紧的弓弦,只要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便一发而不可收。
正在这紧张到极点的时刻,老板娘却从后厨款款走出,为洛人豪他们端来了刚刚炖好的鲜鱼。
她余光一瞥,望见客栈外的五个人,竟熟络地打起招呼来:“老三来了,还不快进来坐,站在门口做什么?”
说着话,将鲜鱼分放在几张桌子上,看客人们神色紧张,便顺口解释道:“他们几个都是村里的弟兄,平时对我多有帮衬,各位客官不要见怪。”
门口那大汉见几人虽看上去不好惹,但似乎不是冲自己来的,也帮着解释说:“我们都是村里人,常常在江上打渔,附近江匪猖獗,故带些兵刃防身。”
如此一番,双方终于各收兵刃,暂且相安无事。
五个人进入客栈,挑了个远离洛人豪等人的偏僻处,问老板娘要了些熟肉好酒,七七八八胡乱吃喝着,仿佛刚经历奔波,腹中饥饿了许久。
洛人豪等人一边吃喝,一边暗中观察几人动静,未敢掉以轻心。
正当双方相安无事之时,客栈门口又传来一阵匆匆脚步,人未至声却先到,竟是个铿锵果敢的女声:“没成想这荒郊野渡,竟还有一间客栈,连日追击,本姑娘脚下乏累,腹中饥饿,正好来歇歇脚。”
此声一作,未等洛人豪等人有所反应,刚进来的彪形大汉等五人却如耗子闻猫声,陡然一个激灵,再顾不得手中吃食,慌乱捡起兵刃,挺身直立,如临大敌。
客栈外的那一双脚步,却不紧不慢,缓缓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