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一碗!”
一声沙哑的呼喊从粥棚边传来。
是方才被踹倒的老妇,她已艰难地从泥水里爬起,头发湿了半边,粥碗碎成几瓣,只剩半片碗沿还扣在她掌心,像攥着最后的希望。
她拄着碎碗,踉跄着又往前挪了一步,眼里布满血丝与焦灼的哀求,嘴唇颤着,跪倒在施粥棚前。
她的声音哽咽不清,却竭力拉扯出一丝力气:“老天保佑......求您,再给我孙子一碗......他快撑不住了,早上到现在一口没吃......”
旁边士官一记冷笑,眼中全是轻蔑:“滚开!”
“谢大人统调十一城物资,日夜不歇,好容易才给你们这帮要饭的分出一口粥,已是仁至义尽。你一个老蝗虫还敢多嘴?!”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矛横扫,直指老妇胸口,欲将她赶开。
老妇却死死不退,手指颤巍巍地拽住士官的裤脚,身子伏得极低:“求您......他才五岁......我不吃,都给他,您......给他留一碗......”
这一幕,宁时看得分明。
她策马而至,鞭绳一收,雪白的马蹄稳稳停在老妇和士官之间。
霜冻的地面在蹄下炸开,冰土碎片四溅,飞入士官的裳脚与眼睫。
那人怀中紧紧锢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女。
半身藏在厚披风下,只露出一点苍白的面颊。
少女静静倚在她怀里,面色苍白,一件披风覆身,鬓发披散。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漆黑的眼眸微微抬起,看了那士官一眼。
那一眼,并不锋利,不显愤怒,如夜色积雨,像无光夜色下的死水池。
——就是这等人,将她的妹妹无忧生生拖死了。
倘若不是胸口伤势未合,倘若不是她身边这人尚未开口,她会毫不犹豫地从马背跃下,扼断那士官的喉管。
让他血溅三尺,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但是......
仰头一瞧身侧人,对方神色未变,温和的似乎在问询是否安康的眼眸。
忍。
宁时察觉到身侧少女的情绪不对,伸手随意揉了揉她的头,面无怒色,只眉眼沉静地低头俯视士官,声音平稳得像春水初化,透着点不紧不慢的懒意:“这位军爷。”
她偏头一笑,笑意浅淡,带着点子漫不经心的倨傲,“我是金陵谢氏的运粮队,奉命北上赈济。”
身后的四百辆辎重车如长龙蜿蜒,车轮碾地之声仿佛隆冬里的雷,隐隐传来。
“这些车上装着什么,军爷不妨看一眼。”
“几万石粮,白米、肉脯、药材、麻布、净水、醋碱,还有江宁织造曹家所制的防护面罩、防疫符牒、石灰封泥之物......咱们运了整整一路,拖着这些家伙踏着北风走了几千里地,左右就是为了让这一城乃至三晋十一城的百姓,不必再饿死。”
“现在我来,叫你多施一碗粥给这老妇的小孙子。”
她眯起眼睛,目光缓缓扫过对方的铠甲和长矛,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我说得清楚些。不是‘求’你——”
“我是说:可以多给她一碗了。”
她翻身下马,拍了拍马颈,转身站在老妇身侧,一手扶起身侧的老妇,语气温和:“她孙子若因此活下来,也算是谢大人治疫功德的实证。”
“你不是说谢大人殚精竭虑、心怀苍生么?”宁时微微挑眉,“那这孩子若是存活下来,也是谢大人心之所向吧。”
士官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脸色尴尬地涨红,半晌不敢出声。
他看着这女人衣饰虽无军权官绶,又笑得轻佻温柔,却不知怎的全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锋意,像是精钢入鞘,不动则已,一动必人头落地。
只是破例之事既有,那今后的事情不知得多麻烦。
惯例是一个人头一个的,那人人都托词有个待救的亲属岂不是人人都能讹多一碗?
听口音就不像晋阳人,南边富庶地方来的善人?
半晌,他咬了咬牙,低头道:“......属下知错,多盛一碗。”
身后的执勺小吏闻言不敢怠慢,连忙重新舀了一碗粥,小心翼翼递给老妇。
老妇伏地磕头,连磕三下,声音哭哑:“谢姑娘、谢姑娘恩典......”
她这一声“姑娘”,却仿佛点破了雾中一线光。
人群一瞬间安静了,那些原本茫然等死的面孔,此刻像在黑夜里看到了一线火星,迟疑、怯懦,却又满怀渴望。
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颤巍巍往前挪了一步,却不敢说话,只紧紧抱着怀里面黄肌瘦的婴儿;一名瘦骨嶙峋的老汉颤着手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宁时,嘴唇张了张,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那眼神——太熟了。
是快被风霜吹灭,却忽然看见此地又有几分真火。
宁时看着他们,忽然转头,对粥棚里执勺的小吏淡淡吩咐:“每人,再添一碗。”
那小吏一愣:“姑娘......这恐怕......”
“我兜着。”
宁时轻描淡写道,袖口一抬,指向身后四百辆辎重车,“这是金陵谢氏的运粮队,奉命北上赈济。这些车上,装着的是万石米粮,本来就是为了赈济饥民的。这碗如此之小,便是多给一碗也要不了多少米粮。”
她顿了顿,笑意浅浅:“多给一碗,不会坏了规矩。”
“谢大人若怪下来,我自去应对。”
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寒风,落在每一个人耳里,像是夜雨落进干裂的河床——砸得人发痛,又教人心头发热。
下一瞬——
“神仙......是神仙!”人群中有人哽咽低语。
眼前人身披玄色大氅,貌若仙人一般,腰间玄铁长剑未出鞘,却已透出三分清绝剑气。
再加上骑在这匹雪白的骏马之上,任是谁都会以为是哪处的谪仙坠落凡尘。
“是贵人啊,是菩萨转世呐——”跛足的老妇忽然仰头大哭,哭着朝宁时磕头,“谢姑娘救命之恩,老身来世做牛做马都报不完呐——!”
“谢姑娘,求您收我儿为奴吧,只要能有口饭吃,他什么都能干!”
有女人抱着孩子匍匐在地,连连磕头,额头血迹斑斑却不觉疼。
人群像水面一样沸腾起来。
宁时都没来得及吐槽她真的不姓谢,只见那片刚才还战战兢兢的流民已经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一些人哭着跪下,一些人眼神呆滞地慢慢跪下,还有些刚刚还骂街抢食的人,此刻低头哽咽,像是被人卸下了骨头,忽然软了下来。
他们眼中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木然,而是烧起来了一团火。
这一群纳头便拜的饥民夸得宁时脸上稍微红了一点点......
我勒个。
孩子们,这一趟晋阳之行到底能给自己刷多少功德啊......
这场面有点点应付不来......
要是殊晴在自己旁边帮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不过东方日出的时候看见她仍然抱着枕头睡得香甜,她又不忍心打搅,所以也没叫醒她。
巧秋此时倒是上前一步,毛遂自荐起来:“姑娘心善,城外的流民便交给我安置吧。”
宁时点点头,示意她去做事即可,于是巧秋笑了一下福了福身子便退后了:“喏。”
哎,到底是什么时候对着这种令人恶心的尊卑等级制度有点习以为常了呢......
宁时讪讪一笑,侧过目光,察觉到自己怀中的少女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几分,目光死死地锁着那几个兵士,又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脑袋。
抬眸对上那几个官兵略带探究的眼神,她笑得从容不迫:
“几位军爷,所以啊,我奉命押运粮草,行至此地。如今,四百车辎重已到了——现在,咱们能进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