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蛰伏,城墙上的火把连成一条猩红的线,像巨兽龇出的牙。
不管今夜的晋阳城四方有多少阴谋家的计谋流动,多少阴谋诡计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城郊的四百辆舟车却是与这些统统无关。
今夜并无第二次夜袭,今日意外捡的小姑娘卫霖在宁时怀中哭累了也便沉沉睡去。
夜风拂过青布车篷,带起细碎的铃响。
宁时抬手揉了揉小卫的头,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星光稀疏,空旷的原野一片寂静,再远处,隐隐有哭号之声传来。
白日里别后的饥民么?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临别前确实是给了不少粮食,实在不至于此时告罄起来。
还是说又有哪个人害了重病,亲人在夜哭?
鞭长莫及,她也管不了了。
她的思绪被一阵风带得更远,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她在谢府时在那一夜清辉下被楚羲虞生生破开心脏的场景。
恨么?
当然是恨的。
但自己穿作阮清仇,受了你一剑,便当作还了你一命了,今后本不该再沾染因果了。
所以恨意倒也重拿轻放了,她不算是很记仇的人。
可解决完晋阳的事情,无疑是要再前往大京去解决主线的问题了,那就意味着再和楚羲虞见面么。
她一直以来并不是很想做完主线,是因为对现代生活无有眷恋。
从一开始穿越的时候,便打定了主意。
所以若非必要,主线是可以推延的,她所求仅仅是保全自己的安稳生活而已——起码要保住此身不死。
但若要再见女主,却是心头莫名的烦躁起来,连带着揉小卫的脑袋的手也没那么客气了,便把她披散的黑发揉的乱七八糟起来。
天边,月亮渐渐下沉,城外的灯火在薄雾中摇曳,带着一股沉沉的压迫感。
不知又多久过去,终于,随着一声声轻响的铃声,夜色渐渐转淡,微弱的晨曦破开黑夜,露出晋阳城城墙的轮廓。
今夜一过,体感上气温陡然降了好几度。
时值寒露,一夜过后,晋阳城外十里霜浓。
所谓寒露有三候: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
但人行至这等荒凉冷僻地方肯定是见不得黄菊的,雀入大水为蛤则完全是古人讹传了,鸿雁来宾倒是......
宁时掀开帘子,往外头望了望,天边一行征雁恰巧自头顶飞过。
身后四百辆辎重车的铁辕凝着白霜,车辙印里嵌着枯黄的野蒿,碾碎时发出细脆的断裂声。
宁时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尽,新披上的玄色大氅的貂绒领上已结满细密露珠,这本是三晋大地不可多得的水分。
“霜杀百草啊......我看今年晋阳的秋怕是更不好过了......”
“不过有宁姑娘在,应该也不会太过难挨。”
老马夫看见宁时撩开帘子走过来,向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搓着皲裂的手,指向远处田野。
本该是稻浪翻金的时节,如今却只见田地龟裂,颗粒无收。
护城河早已干涸见底,龟裂的河床上散落着破败的草鞋与碎骨。
几株枯树立在河岸,枝桠间挂满破布条——那是流民们祈求平安的“幡”,如今却成了乌鸦筑巢的材料。
至于乌鸦何处?
乌鸦聚集成团,立在城外的三两饿殍上啄食,羽毛被霜打得湿漉漉的,像穿着丧服的守墓人。
所以,便是因为这种食腐的天性,所以乌鸦才格外不受古人欢迎呀。
不过也不尽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有言:“乌鸦大嘴而性贪鸷,好鸣,善避缯缴,古有鸦经以占吉凶。然北人喜鸦恶鹊,南人喜鹊恶鸦。”
就像黑猫一样,在绝大多数地方都算是不祥的象征,但总有例外,比如英国几乎是唯一一个认为黑猫吉祥,而白猫可能会带来不祥的地方。
不过,作为一个现代青年,宁时是对这类迷信之说不置可否的。
......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宁时复又跃上谢小姐所赠的那匹照夜白,马鞭一甩,竟是气势不小地骑在了前头。
骑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四平八稳。
为何?
因为并非一人骑行,身前还抱着一个受了伤不便骑马的卫霖。
“伤在胸口,你本来该在舟车内养伤的。”
宁时以一种相当小心的姿势绕过卫霖的腰,鼻尖难免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
她昨夜应该是用自己这头囤的桶装清水洁净过伤口乃至于身体才是,大体上身上理应干干净净只有皂角的气味。
奇怪......
为什么卫霖作为重要角色,自己却没有闻见她身上的“异香”呢。
除了一点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没别的了。
该不会??
总不能她身上的香气乃是血腥味吧——
......
“纵然我骑术精湛,终究不如舟车四平八稳,你不然还是上舟车吧?”宁时说着说着,骑得更慢了些。
“伤口已经结痂了。晋阳我总是熟悉的,横竖可以做个向导。”卫霖苍白的面色稍微泛起了一些不自然的红晕,咬了咬牙说道:“还有,我不习惯待在四平八稳的舟车里。”
这话半真半假。
她出身确实不甚富贵,确实没有什么乘坐舟车的机会,但也不至于受不得富贵。
更大的原因,自然还是因为眼前人。
当然想要了解眼前人更多一些......
宁时于是叹了口气,把卫霖抱得更稳了些,低声道:“那不要乱动。”
那声音十足温柔,竟比情话还妥帖一些。
于是车马辚辚碾过下土,离城墙愈近,愈见森严气象。
等到车马行得更近了些,远远望去,晋阳城头守军换上了冬装,铁甲内衬的羊皮露出卷边,远望如同生满骨刺的兽皮。
他们呵出的白气在箭垛间结成蛛网般的冰丝,又被朔风撕碎,簌簌落向城下流民的头顶。
“滚开!一碗粥一个人头只能领一次。”
城门处,持矛的兵卒戴着面巾,正用枪杆横扫流民。
施粥棚前,身上衣正单的流民们正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抢夺一碗粥。
一个鸠形鹄面的跛足老妇在争抢过程中被掀翻,粗陶的粥碗碎成了几瓣,滚烫的粥水撒满了冻土,瞬间腾起一团白雾。
那雾气与兵卒们喷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又在触碰到城墙时凝成了细小的冰凌,宛如无数的微型剑,闪烁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