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化隆的手紧紧攥住了马五的胳膊,指甲深陷进皮袄里。
“马五!”他声音嘶哑,
“你……立刻下去!看看下面……下面是不是真有你兄长……”
马五浑身一颤,目光越过堡墙垛口,看向堡外。
夏军的阵列立于雪原上,刺刀闪烁着寒光。
城下,千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他腿肚子转筋,几乎要瘫软下去。
可一转头,他看见了马化隆的眼睛:
那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彻夜未眠的疲惫与丧子的悲痛,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到了嘴边的推脱言语,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是……是,伯父……”他声音发颤,
“我,我这就去……”
他胡乱点了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家丁,找来几捆粗麻绳,拴在垛口上。
闭上眼,心一横,抓着绳索,把自己坠下了城墙。
眼见马家“十三太爷”的亲侄儿都下去了,昨日有亲人参战、至今生死未卜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
寻找亲人的急切,压过了对夏军刀枪的恐惧,也压过了对马化隆的畏惧。
一时间,墙头上乱作一团。人们寻来各式绳索,迫不及待地将其固定,争相缒下城去。
不多时,哭爹喊儿、呼唤兄弟名字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连成了片。
马化隆双手撑着冰冷的垛口,眼睛紧张的盯着夏军军阵。
可夏军阵列依旧平静。
他们非但没有趁机攻城,反而派出些士兵,手持武器在一旁维持秩序,
引导那些下了城的人在尸体堆里翻找、辨认。
这种异样的从容,比猛烈的进攻更让人心底发怵。
那个拿着纸喇叭的夏府人员,不再喊话了。
此时,从夏军阵后,冲出来十几个人,男女老幼都有。
他们冲到阵前,指着堡墙上的马化隆,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咒骂和哭诉。
这些人,正是昨夜逃出去、被夏军收留的纳穆子、马福、苏大三人的家属。
他们积压的悲愤和丧亲之痛,此刻全都爆发出来。
他们将平日里被奉若神明的“十三太爷”,骂作假借主的名义、残害同胞、吸血自肥的恶魔。
诅咒他永堕火狱,不得超生。
他们朝着城上城下的人群述说,
夏军只追究马化隆等几个罪魁,其他被蒙蔽、被胁迫的人,只要放下武器,真心归顺,既往不咎!
“别再给这恶魔陪葬了!过来吧,家里还能分到田地!”
这带着血泪的控诉,与城外找到亲人尸体后爆发的嚎哭声混在一起,汇成了悲恸的海洋。
金积堡大门前,哭声震天,连呼啸的寒风,都仿佛在为之呜咽。
堡墙上的守军,默默低下了头,偷偷抹泪。
城外的夏军,也陷入了沉默。
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号哭,在原野上盘旋不散。
一直闹到日上三竿。
城下的马五几人,才终于从尸堆里,辨认出马耀祖那具早已冰冷僵硬、布满伤口的尸身。
他们用绳索仔细兜好,城上城下一起用力,艰难地将其吊了堡墙。
马耀祖的尸身刚沾到堡墙的地面,马化隆就扑了上去。
长子那张年轻却灰白扭曲的脸,撞入他的眼中。
他身体猛地一晃,老泪纵横,几乎当场晕厥。
全靠左右亲随死死架住,才勉强站稳。
而成百上千的普通战死者,却没有这份“幸运”了。
马化隆不可能让所有尸体都运进城。
一来,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和绳索,除非大开城门——那等于请夏军进城。
二来,他心底深处,更怕会彻底失控,引发全面的崩溃。
最终,只有马耀祖等寥寥几个核心人物的尸体,被吊了上来。
一些找到亲人的家属,眼见进城无望,又见夏军并无恶意,竟干脆背着亲人冰冷的尸体,一步一踉跄,走向了夏军阵营。
夏军士兵没有阻拦。
甚至有人默默上前,帮忙抬起沉重的尸体。
还有人递上冒着热气的碗,里面是热水,还有温热的食物。
这一幕,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堡墙上每一个还在观望的守军心上。
不仅仅是士气低落,是人心,彻底散了。
更多的人,开始不顾一切地缒城而下。
有些人,甚至是拖家带口——他们不再是为了找尸体,而是在马化隆眼皮底下,公开地、决绝地,投奔夏军而去。
马化隆目睹此景,气急败坏。
“不准再下城!”
他猛地抽出腰间弯刀,声音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咆哮,
“回来!都给我回来!违令者,斩!”
“放箭!放枪!射死那些叛徒!射死他们!”
在他的严令和刀锋的逼迫下,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向城下,引发了一阵新的混乱和惊恐哭喊。
这股投降的浪潮,被暂时压了下去。
但堡墙上的气氛,已压抑到危险的程度了。
就在马化隆刚稳住局面,禁止人员再下城墙之时——
金积堡南面,地平线上传来了沉闷的声响。
那是密集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如同滚雷碾过冻土。
一面面赤色的战旗,如同骤然腾起的火焰,在雪原上烈烈招展,越来越近。
陈坤书率领的夏军主力——近卫第七师第十九旅,整整四五千生力军,浩浩荡荡的开赴而来。
他们如一道黄色的铁流,涌到堡下,迅速展开,完成了对金积堡密不透风的合围。
旌旗遮天,刀枪映日。
那森严的军容和数量众多的火炮,足以将任何残存的抵抗意志,碾得粉碎。
金积堡,彻底成了绝地。
与此同时,从金鸡堡逃出的夏府甘省巡抚马瑞庭,发布了《安民告示》。
告示用最通俗的白话写成,被抄写无数份,一夜之间,贴满了兴庆府的市集、路口、村头。
更有数百份,被射入金积堡内,如同雪片,飘落在惶恐的人们脚边。
告示明确宣称:
只严惩马化隆等少数贼首。
其余人等,无论族裔,无论此前是否从逆,只要此刻放下武器,真心归顺,夏府一律赦免,概不追究。
并且,夏府将趁此冬闲,在兴庆府全面推行新政。
首要之举,便是均分所有田亩、牧场。
首先分的,就是马化隆家族沿黄河两岸最上等的水浇地!
告示最后,用加粗的字迹,写下了最具诱惑力的一句:
“谁想要分到好田好牧场,就赶紧到各村的登记点报到,先到先得。”
“手脚慢了,好地、近地分完了,只剩下边远贫瘠的孬地,到时莫怪官府未曾提醒!”
这一纸告示,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冷水,在金积堡内炸开了。
求生的本能,对土地最原始的渴望,对过往被盘剥压迫的痛苦记忆,
以及对未来安稳日子的那点念想,交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
当夜,金积堡的出逃达到了高潮。
侧门、甚至有巡逻队经过的堡墙段,都有人冒险用绳索缒下,或结伙从角楼里爬出。
马化隆派出的亲信巡查队,起初还能凶神恶煞地抓回几个,却也不敢再胡乱杀人了。
很快,巡查队就发现,抓不完了。
甚至一些心思活泛的巡查队员,也趁着夜色和职务之便,带着家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雪原里,一去不回。
到了后来,再无人去执行那注定无效、且容易遭到清算的命令了。
树倒猢狲散矣。
马化隆和妻子守着长子冰冷的尸首,哭了半夜。
随后,他唤来马五,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细细嘱咐了许久。
末了,他神色平静,对马五说,自己心绪不宁,罪孽深重,要去祷告室。
向主做最后一次忏悔,祈求宽恕。
任何人不得打扰。
待到马五觉得时间过去太久,心中不安,终于颤抖着推开那间小小祷告室,虚掩的木门时。
只见马化隆跪在冰冷的拜垫上,头颅深深地垂下,几乎触地。
脖颈处,一道深彻的刀口早已不再流血,凝固的鲜血,浸透了他身前的衣袍和地面。
那柄镶着宝石、象征他权柄的弯刀,就静默地躺在他的脚边。
他以这种方式,终结了自己充满抗争、权欲与毁灭的一生。
听闻马化隆自尽,苏德明、海文祥、马明岳等几个民怨极深、自知绝无赦免可能的核心部众。
或因愚忠,或因恐惧夏府的审判,也纷纷用刀剑或绳索自我了断,追随他们的J主而去。
用死亡,为这场叛乱,画上了血腥的句号。
12月27日清晨,持续多日的风雪停了。
天色湛蓝如洗,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照得雪地耀眼夺目。
马五穿着丧服,领着堡内仅存的数百人,
包括马化隆那两个分别为七岁和四岁、懵懂无知的幼子,以及哭得几近昏死的妻子。
打开了金积堡沉重的大门,向着城外严阵以待的夏军投降。
他双手高高捧起一封马化隆的亲笔信,递给面色复杂的甘省巡抚马瑞庭。
那是马化隆的绝笔。
他在信中承认自己“罪孽深重,难逃一死”,故自我了断。
只求马巡抚念及前番在金鸡堡,未曾为难他的情分,勿要牵连过广。
堡中积存的所有金银财货、钱粮物资,皆原封不动,献与夏府。
只求马瑞庭能看在两个稚子无辜、同是辉人血脉的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
让他们隐姓埋名,远离是非,如普通百姓般自食其力,了此一生。
马瑞庭阅罢书信,望着眼前这座曾囚禁他、如今又被他随军收复的堡垒,心中百味杂陈。
他带人入堡,清点那笔惊人的财富与堆积如山的物资。
同时,以六百里加急,向坐镇长安的陕甘总督丁保桢,发去捷报。
几日后,丁保桢的命令传回。
他令马瑞庭,在兴庆府大力推行新政的同时,须利用冬闲和金积堡缴获的巨额物资,
大规模组织流民百姓,兴修水利,整饬道路,实行以工代赈。
“务使黎庶得安,不得饿死一人”。
对于马化隆家眷,准其所请。
着马五带着马化隆的妻儿,即刻启程,由军情人员护送,前往夏府起家之地渝州城安置。
由当地官府暗中监管,令其隐姓埋名,永不提及出身,自食其力,平静度日。
同时,将马化隆、马耀祖父子的尸身,焚化彻底,骨灰秘密洒于无人知晓的荒野。
金积堡陷落、马化隆集团覆灭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西北。
又见夏军师长汪海洋,正率第九师逼近河湟。
原本首鼠两端、观望风色的河州马占敖、西宁府马文义等大小辉人头领。
再也生不起抵抗之心,纷纷主动前往夏军大营,无条件接受夏军收编、整肃。
至此,这场震动西北的叛乱,被彻底平息。
紧随军事胜利的,是夏府律法的落实与新政的全面推行。
在“人人平等,族裔一体”的基础上,普通百姓终于不再需要旧式J会、门宦家族的“庇护”。
夏府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对境内各流派,进行了严厉而彻底的整顿。
坚决剥离其一切世俗功能,使其回归个人信仰与心灵慰藉的本源。
西北的天,在血与火的洗礼后,翻开了新的一页。
冰雪终将消融,春天将带着新的希望,降临在这片古老而多难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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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近四千字的大章,懒得拆了,直接奉上。
西北的事情,告一段落。故事情节即将回归主线。
今天事情有点多,晚上一章可能会更新晚一点,给大佬们报备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