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悔恨,深深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在体内汇成一把火,烧得祁让五内俱焚,几乎要支撑不住。
他想,他应该早点把这件事告诉晚余的。
只是他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和晚余说。
南崖禅院那碗避子汤,他那样斩钉截铁地告诉晚余是真的。
为了让晚余放松警惕,他甚至说了“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只会生下没心没肺的孩子”这种话。
他说他不稀罕她生的孩子。
他怎么可能不稀罕呢?
只因晚余那时身子本就虚弱,他担心避子汤会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他问过太医,太医说晚余身体十分虚弱,就算不喝避子汤也不太可能怀上孩子。
所以他才撒谎骗她,把避子汤换成了滋补的汤药。
谁知太医的话并非绝对,当他第一次从太医口中得知晚余有孕时,他整个人都慌了。
他陷入了一种想用孩子留住晚余的心,却又怕她知道后会说自己是骗子的两难境地。
他为孩子的到来而欢喜,却又不敢和她分享喜悦,怕她会不要这个孩子。
他希望她能把孩子生下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自己这种无奈又卑劣的手段。
是的。
这样的手段,连他自己都觉得卑劣。
可他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把一个帝王所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却征服不了一个女人的心。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挫败,也没有人能分担他的困惑。
他找不到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来破这个局,更没想到,这个局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破掉。
真相大白给他带来不是解脱,而是深深的恐慌和懊悔。
他知道,他又一次伤害了他最舍不得伤害的人。
“皇上,坐下等吧!”孙良言让人搬来一把椅子,扶着祁让在椅子上坐下。
祁让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从来不在人前表露的沮丧与疲惫,此时已然无法遮掩。
“你,过来!”他像看一条死狗一样看向胡尽忠。
胡尽忠的血都快流干了,诚惶诚恐地爬过来,趴跪在他脚边。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祁让漠然道。
胡尽忠磕了个头,哭着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着重强调道:“奴才虽然没跟江美人进去,却一直在小窗上看着里面的动静。
奴才看到江连海把江美人踹倒在地,就立刻冲进去救人。
江连海像个疯子一样拉都拉不住,奴才为了保护江美人,被他用镣铐砸破了头,还差点被他勒死。
后来侍卫进来把江连海制住,江美人倒在地上说肚子疼,奴才立刻叫来医官为她诊治。
医官说江美人怀了身孕,恐将小产,叫奴才赶紧送回宫里请太医救治。
奴才吓个半死,脑袋破了都没空包扎,这一路回来,血都快流干了。”
他连说带比划的一番哭诉,又跪在地上咚咚磕头。
“皇上,奴才真不知道江美人怀有龙胎,也没想到江连海胆敢殴打天子妃嫔。
奴才是真的拼死保护江美人的,请皇上看在奴才平时尽心尽力的份上,饶了奴才这条狗命吧!”
他本来就是个嘴皮子精,什么事都能说得绘声绘色。
祁让默不作声地听完,气得心肝发颤,怒火中烧,脸色阴沉如暴雨将至:“徐清盏,传朕的旨意,江连海殴打妃嫔,残害皇嗣,罪不容诛,斩首之刑改为凌迟,明日午时行刑!”
凌迟?
孙良言一阵心惊,忙小声道:“凌迟之刑太过血腥,皇上登基以来,从未动用此刑,皇上三思呀!”
祁让冷笑:“正因为从未动用,才让有些人对皇权,对天子失了敬畏之心,眼下正好借他江连海来杀鸡儆猴,让那些整天在朝堂上蹦跶的人清醒一下,好好想一想朕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这……”孙良言仍觉不妥,又不敢往深了劝,求助地看向徐清盏。
徐清盏的脸色比祁让更阴,自从听胡尽忠说到江连海把晚余踹倒在地,眼中杀气便已掩饰不住。
接收到孙良言投来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躬身抱拳叫了声“皇上”。
“怎么,你也要替江连海开脱吗?”祁让皱眉看他,面色冷凝。
“皇上误会了。”徐清盏咳了两声,缓缓道,“臣想亲自给江连海行刑,请皇上恩准。”
“……”孙良言倒吸一口凉气,用看恶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这位以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而令人闻风丧胆的掌印大人,自从重伤落下病根之后,就成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大家都快忘了他从前是怎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自己也是糊涂了,竟然妄想他会为江连海求情。
以他对江美人的感情,怎么可能会为江连海求情,他只会让江连海死得更慢一些,痛得更久一些。
可江连海固然该死,出于为皇上的名声考虑,孙良言真心不希望他动用此刑。
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突然灵机一动:“皇上,江美人龙胎未稳,那样血腥的刑罚还是免了吧!一来就当为小皇子祈福,二来也是为江美人的名声着想,免得她背上一个连累亲生父亲被凌迟的恶名。”
祁让显然不想就这么便宜江连海,沉吟着不肯改口。
这时,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太医院的院判领着两个太医和两个医女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祁让坐在门外,几人连忙下跪行礼。
祁让摆手免了他们的礼,提着一颗心问道:“江美人如何?”
院判道:“回皇上的话,江美人见了些红,但经过臣等全力救治,龙胎暂时是保住了,后面还需要按时服药,精心养护,不可再有任何闪失,否则……”
他往下没敢再说,祁让已然明白,提着心没有因此放下,反倒更添忐忑。
“朕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可以,江美人醒着呢!”院判叮嘱道,“皇上要好生安抚,不可让她情绪激动。”
祁让点点头,做了一个深呼吸,迈着虚浮的步子跨过门槛。
寝殿里飘散着艾草清苦的味道,他轻手轻脚走到内室门口,隔着珠帘向里张望。
紫苏刚给晚余收拾完,端着一盆水正要出去,陡然见他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忙放下盆子跪地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晚余躺在床上,听到紫苏的话,转头向门口看过来。
两个人的视线,隔着摇摇晃晃的珠帘交织在一起,祁让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攥住,攥得他不能呼吸。
他拨开珠帘走进去,摆手示意紫苏退下,缓步走到床前站定,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看向晚余。
“晚余,朕错了,朕不该骗你。”他艰难开口,嗓音干涩沙哑,带着满满的懊悔与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