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越京都城……
往日喧闹的街市变得情状清凉,也没小商小贩出摊,各个店面仍是开着,一酒家内,微弱的光线中只有寥寥几桌人,皆是默坐着吃喝,就是说话也把声音压得极低。
这哪像热闹喧沸的酒馆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暗探接头。
街面来去的路人个个面色凝重,有的甚至哀叹连连,愁苦着脸。
一个街巷拐角处的暗影里,窝了三四个男子,这几人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皆是这一带的游闲。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听说朵家人马进城了,就昨儿。”
“想不到朵家居然屯养私兵。”又一人说道。
“这是要变天了……”
“嘘!轻声儿,当心被抓起来,你们不知,就连那位新进的参知学士都被抓了,下了牢狱。”
“这也太猖狂,崔大人可是大王亲自提拔,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把人关押,简直没有王法。”
另一人嗤笑道:“王法?眼下朵家就是王法,谁敢出头,出头就是一棒,就像这位崔大人一样,没个好下场,真是可惜了……”
几名游闲说着,不禁又是几声叹息,他们虽说没个正务,可也知道如今夷越的昌荣全托了他们君王的福泽,王亲临沙场,拓土开疆,在众人心里,这是上天降给他们的神君。
只是可惜,太过美好的人在人世间总不会停留太长,好像他本不属于红尘人世,老天见自己的孩子在人世过得太操劳,便将他提前收走。
“朵家那老东西太狂悖,简直可恨!”
“有什么办法,最关键还是大王无后嗣,这才叫他趁势而上。”
“那样优越之人,却连一息血脉也没留下,当真是憾事啊!”
正说着,一队金甲禁卫走来,几人忙往暗处躲了躲,等禁卫走过,其中一人道:“都中禁卫属阿史一族统管,不知他们是个什么态度。”
一个稍胖之人摆了摆手:“这个时候,虚虚实实都在看风向,无人敢表明态度,别看这些禁卫巡城,也就做做样子,真正的是守在王庭前的朵家兵马,那才是命门。”
……
府衙旁一条逼仄的侧巷中,两名女子鲜亮地立在污暗的过道里。
为首的女子个头小巧,满头珠簪,身着华丽,她身侧是一个秀丽的丫鬟。
乍然一看,两人似是对着空气愤然不已地指说着,再往前一点,才观得她们对面的墙凹处立着一个衙人。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拦我的路?!”阿史苓扬声道。
衙人摇了摇头:“不论你是谁,小的收到上面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阿史苓把下巴往前摆了摆,珍珠见状,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衙人手里。
衙人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看了对面女子一眼,说道:“最里面一间,动作快些,看了就出来。”
阿史苓带了珍珠进到牢房,才一进去,一股阴湿的霉气扑面而来,骤然变暗的过道,让眼睛有一瞬的不适应,地面湿黏黏的。
她低下头看自己拖泥的裙裾,啧了一声,继续往里行去,好在行了一段,湿滑的青壁上点了烛台,可以看清四围的情状。
牢狱这种晦气的地方,她不曾到过,不免四顾探望,左右两边的围牢里,皆是幽暗暗一片,在更深的角落里,鬈缩着一个个人影,看不清脸,这些失去活人气息的囚徒,不像人更像等待被屠宰的畜生。
再往里走,便到了最里端,是个横向的铁牢。
阿史苓走上前,目光穿过笼隙看向里面,搜寻着,便看见了那个黑瘦书生模样的人,没有意料中的颓丧,也没有惨状,只是衣衫有些脏污,都这个时候了,那人手里还拿着书卷就着微弱的火光觑看。
“崔大人。”阿史苓叫了一声。
崔致远因观书太过认真,丝毫没注意到牢房外站了人,因这一清脆的叫声,猛得从书中抬起头。
“苓姑?”
“我来看看你。”
阿史苓让珍珠打开食盒,将一盘盘菜馔拿出,从牢笼的递饭口放入。
“崔大人,我想你在牢里定是吃不好,这是我特意给你备的。”阿史苓催促道,“你快把这台上的空碗筷拿开,我好放入饭菜。”
崔致远在阿史苓脸上看了两眼,放下手里的书,走到牢笼边,从方形口拿下前一顿用过的碗筷,然后阿史苓往台盘上每放一道菜碗,他就拿下摆到小案几上。
“你这牢里看着比别处强,还有小案几。”阿史苓说道。
崔致远苦笑一声,这是朵阿赤给他弄来的,想想也是好笑,因着他的嘱咐,他这才没受刑。
“崔大人,你快些吃,吃好了我再走。”
崔致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上一次他被关还是因着达鲁通敌,他守城被抓,那个时候达鲁告诉他,叫他不必担心,定会救他出去,不过他并不抱希望,死生看淡。
这次他是真出不去了,大王战死,自己效忠的主上没了,他便没了求生之志。
崔致远看着这一桌精细的饭食,温声道:“谢谢你来看我,苓姑。”
“崔大人莫要同我客气。”阿史苓不知再说些什么,看着这位瘦弱的男子,他的眼里再没有光,她心里很难受,是那种隐隐的痛。
她忘不了在徽城时,在小院中他们欢闹地举着杯,喝着酒,情姑和江念打趣他,他脸上漾出开心光彩的笑,那样的意气风发,像一座稳稳的石头山,给人可靠和安心。
“好不好吃?”阿史苓问道。
崔致远嘴里细细咽着,点头道:“是我此生吃得最美味的饭食。”
阿史苓兀地冒出一句:“不是我做的,我叫府里的厨子做的。”
“那也好吃。”
阿史苓笑了,想起一事,又道:“还有一事,一直瞒着没告诉你,就是那个……你那件衣衫也是我叫府里的绣娘补的,其实我不会针黹……”
崔致远拈筷子的手一顿,笑道:“无事,就当你补的好了。”
阿史苓心里更难受,别过脸,眨了眨泛酸的眼。
崔致远一点没有浪费地用完饭食,将碗盘从方口递出,珍珠一一收入食盒内。
这时牢外有人催促。
阿史苓忙说:“崔大人,明日我再来,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叫厨子做。”
崔致远开口道:“回去罢,莫要再来。”
“为何?”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把衣服弄脏了,别再来了。”崔致远走到墙角的暗影里,盘腿坐下。
阿史苓看去,男人的整个上半身都淹在影中,只有一侧的衣摆和衣摆边的手显露在光亮中。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崔致远的手很是好看,指骨分明却不过分嶙峋,手背青筋微凸,一双修长且带着冷感的文人的手。
“崔大人,我明日再来?”阿史苓又问了一遍。
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正在此时,衙人走了进来,催促道:“快走,快走,不能再待。”
阿史苓不得不带着丫头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向身后的牢笼,影影绰绰中只看见墙影里一点他的轮廓。
出了牢房,阿史苓这才恍然自己居然在那种潮湿的地方待了半日,而且丝毫没觉着难忍。
“主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珍珠问道。
阿史苓眨了眨,说道:“应是突然从暗处到亮处,眼睛有些不适。”
说着,两人走出巷弄。
阿史苓回了自己院子,有些发怔,说不出来心里的难受劲,她从崔致远脸上只看见淡淡的怆然,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从来不知这世上竟有这样一种人,真正做到了以家国为己任,视君若父,不够壮硕的胸中跳动着那样一颗赤忱的心。
大王战死对他无疑是致命一击,就好像一直以来支撑他的梁柱折了。
阿史苓不懂太多大道理,但她很肯定,崔致远是个大好人,好人应该长命百岁,她要尽她所能助他度过这个关口,于是来不及更衣,往前院走去。
这要放在平时,她绝不会拖着脏污的裙裾乱走乱荡,衣衫一脏,她会认为自己整个人都是脏的,非得从头到脚沐洗,再换一身舒净的衣衫,叫丫鬟把脏污的衣衫烧掉,这样才好过。
可是今日却什么都不顾了。
阿史苓走到前院的书房,问向守院的小厮:“我父亲呢?”
“老爷正同大爷在书房商议……”
不待小厮说完,阿史苓已提裙上了台阶,叩响房门。
“父亲,女儿来给您问安。”
屋里静了一会儿,传来一道略微苍沉的声音:“只要你不找事,为父一切都安。”
阿史苓一噎,又转口道:“兄长,小妹给你问安。”
没有回应,就在阿史苓等不住时,房门开了,开门之人正是兄长阿史勒。
“还是兄长疼我。”阿史苓仰起脸,甜甜地说了一声。
阿史勒无奈地摇了摇头,侧过身:“进来罢。”
阿史苓走进了屋,就见她父亲坐在茶案边,案上有一紫金雕螭香炉,炉鼎升着细细的轻烟。
案几中的茶盘里摆着各类茶器。
阿史勒掩上房门,走回案几边,重新跪坐到他父亲对面的铺团上。
“不是你兄长开口,我这会儿真不想见你,说罢,又有什么事?”阿史家主说道。
阿史勒提壶给他父亲和自己各沏了一杯茶,又拿出一干净的小盏,准备给阿史苓也沏一盏。
“阿兄,我不喝茶。”
阿史勒于是放下壶,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就在那茶水刚入口时,听得身侧的阿史苓开口。
“父兄,我想招赘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