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被阿多图叫住。
“阿多图大人有何吩咐?”秋月问道。
阿多图颔首道:“殿下还需调养多少时日?”
秋月呆了呆,会过意来,说道:“殿下将将产子不上十日,少说还得悉心照料十来日方能下地。”
阿多图眉间的川字更深了,当下说道:“不能耽误下去,需得立马回王庭。”
“可这妇人生子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怎能说下地就下地,这会儿最是紧要,连风都吹不得。”在秋月看来,没什么比江念的身子更重要,又听她说道,“不说梁妃殿下,就是小王子也出不了门,行不得远路。”
阿多图往屋室看了一眼,说道:“烦通传一声,我要见梁妃殿下。”
秋月只好点头应下:“这会儿才睡下,待醒来罢。”
阿多图“嗯”了一声。
江念仍是从梦中惊醒的,梦里,她身处一片狭窄的山道间,脚下是路面泥泞。
山顶之上彤云密布,像是翻涌的海潮,要吞灭下界的所有。
这个时候天空开始落雨,雨势越来越猛,倾砸下来,起了许多白烟,下了好一时,雨脚丝毫没有减慢,反而火炽起来。
江念就这么站在雨里,明明头身淋湿了,可她不觉得自己湿着,这种似真似假的况景让她好似知晓一点什么,仍浸在梦中不醒。
再一会儿,密密的雨障中传来声响,轰隆隆震得地面晃荡。
一群身着甲胄的夷越军兵从山道拐角处显现,他们纵马缓行,身上或多或少地带了伤,再走近一些,江念看清了旌旗下的那人。
一头鬈曲的长发因为湿了水,颜色显得比往日更深,松散地侧在身前,额前垂下一绺发。
他抬手抹开脸上的水渍,随着颠簸,左耳的银饰缓缓荡着。
江念想也不想地向这群夷越军兵冲去,边跑边在雨幕中扯开嗓子叫喊:“不能走这里——”
“停下!”
“不要走山道——”
一声接一声,可无论她怎么跑,始终无法接近这群人,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行到山夹道,山间泥石开始滚落,将一切掩埋,没留下半点痕迹。
然后,她从梦中恸哭醒来,脸上湿凉凉一片,慢慢抬手到颈间,握着那枚狼牙,放到唇下感受它的凉意,别过脸,埋在枕间无声地呜咽起来。
“主子,醒了么?”秋月听见屋里的响动,叩门询问。
江念将手探到枕下,摸索出一条绢帕,把脸上的泪拭干,深深吁出一口气,调整好,说道:“进来。”
秋月进来后,走到榻边侧身坐下,看了江念一眼,劝解道:“可不能再这样哭了,仔细眼睛。”任谁看了那双浮肿的眼都会心疼。
“孩子呢,抱来我看看。”江念想要从床上坐起,秋月忙从旁搀扶。
秋月朝外吩咐了一声,门外的丫鬟听见了,到隔壁叫方嫂带孩子过来,还有两个乳娘并两个照看的阿姆一齐跟了过来。
行到门前时,丫鬟只让抱孩子的方嫂和一个乳娘进入屋中。
江念从方嫂手里接过孩子,小心地搂在怀里,生怕自己太用力把他弄醒,然后拿脸在孩子的襁褓上蹭了蹭,又贴了贴他的小脸。
“吃睡如何?”
一旁的乳娘说道:“小阿郎很乖,不吵也不闹,吃得足,夫人尽可放心。”
这个时候的婴孩除去拉撒,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再无别的。
那孩子似是知道在母亲的怀里,浓浓香睡中睁了睁眼,嗫嚅着小嘴儿,然后扯着嘴儿,眯起眼笑,笑着笑着又闭上眼睛,静静地睡过去。
秋月在一边看了,放轻声音,欣喜道:“笑了呢?”
见到儿子纯粹的笑脸,江念寂灭的心这才有了一点点的回温,她垂着颈,看着怀里的孩子,似是想从这张小脸上找出一点他的影子,不过还是太小了,看不出什么。
一抬眼,就见秋月立在榻边,似是要说什么,于是叫乳娘和方嫂抱着孩子退下。
待人都退下后,秋月说道:“阿多图大人请见。”
江念心道,这个时候阿多图求见多半为着王庭那边,君王遇难的消息十多天前就到了王庭,料想京都的情状一定非常不好。
“去请阿多图大人来。”
秋月应诺去了。
阿多图随着秋月走到房门边,立住,等通传。
秋月进到屋里,让丫鬟们移过帷屏立于榻前,然后再让丫鬟们退下,这才出来,请阿多图入内。
阿多图进到屋内,隔着帷屏行了一礼。
“大人可是为着回京都一事?”江念问道。
“回梁妃的话,正是,如今王位空悬,王权后继无人,朵家虎视眈眈,其族私兵暗聚,朵氏一族定会伺机而动,还请殿下携小王子回京都,以绝奸佞觊觎之心。”
说罢,没有听到答话,安静了片刻后,女人轻幽的声音从帷幕那边传来。
“大人先退下,容我想一想。”
江念并没有立即给出回答。
“殿下,此事不可再延捱,多耽误一刻,社稷危如累卵。”阿多图转念一想,莫非梁妃担心路途劳远,小王子幼弱,恐伤其贵体?
江念沉吟片刻,再次启口:“不瞒大人,我并不信大人。”
阿多图一怔,想要立表忠心,江念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并非不信大人的忠诚,我知大人对大王的拳拳之心,自然也会为了我母子二人肝脑涂地。”
“那殿下的意思是……”
“我说的不信是不确定大人能否护我母子周全,京都城有什么,大人比我清楚,他父亲在,尚可护我们周全,现今他父亲去了,我自问没有那样大的能力护住我儿,大人再问一问自己,可以护得住小王子么?”
江念哽了哽喉,又道:“王只这一点血脉,难道叫我亲手把他推进漩涡中?”
阿多图说不出话来,他只站在朝臣的位置想问题,并未真正设身处地地替梁妃以及小王子的安危着想。
现下听梁妃这样一说,竟也踟蹰起来。
“臣,不能确保。”
江念侧过头,迎着光看向跪于地面的阿多图:“大人先退下,容我想一想。”
阿多图心中忖度,梁妃并未把话说绝,他也不能相逼太紧,且刚才的话不无道理,殿下真若携小王子回京都,他要如何护他母子二人。
再一深想,别说护了他母子二人,彼时只怕连进王庭都难,朵家势必已派重兵把守王庭大门,不准任何人出入,这不是没有可能。
阿多图退出去后,江念靠坐于床头,眼睛直直地看着衾被,如今的她完全为着孩子强撑,她死不死无所谓,甚至情愿赴黄泉陪他。
可她走了,孩子怎么办?又是这么个身份,比普通人家的小儿还不如,连一方遮风挡雨的瓦片也无,都是想害他的人,叫她怎么忍心撒手离开,若她一意追随他而去,到了那边,他也会怨自己罢?
江念揉了揉额穴,再次躺下。
仍是那个狭窄的山道,两边山体已塌,入眼处是凌乱的断木和碎裂的山石。
江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堆土乱石里,惊惶地找寻,双手不停地刨着废墟,一直将指头扒得鲜血淋漓。
“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个混账玩意儿,不是说在我生产前回来么?人呢?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还不回来……”
江念口里一面骂着,双手一面扒着泥石,指头的血和着泥,直到听见身后一声叹息。
“阿姐……”
江念身子一颤,僵着脖,缓缓地回过头,循声看去,他就立在高堆的泥石之上,同那日一样,满身是血,英俊的面上交错着一道道血口子。
江念颓倒在地,哇得哭了出来,如同市井妇人一般,失了所有礼仪,一面哭一面骂。
“你怎么狠心丢下我?”
“早知有此一劫,说什么都不嫁你。”
“我还说情姑守寡,结果我自己变成了寡妇,如那槁木死灰一般。”
女人边哭边拍着地,一副恨海难填的情状,全然不顾自己血烂的指。
“阿姐,我不在,你照顾好我们的孩儿。”男人说道。
江念两眼一瞪,拿袖子抹开眼,忿然道:“怎么照顾?!你说得轻巧,我一妇人,暗处那么些豺狼盯着,你叫我拿什么护他?”
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她往中心吸,任她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不禁让她想起上次温泉池子里的那一幕,逃不开,惊恐间,她叫了一声“吉儿,救我!”
可如今呢,她再叫一声“吉儿,救我……”他不会再出现了,也无人回应她。
立于废墟堆中的男子再次开口:“答应我,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再坚强一点,我一直记得阿姐儿时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儿?”
“危难时,人可以被摧毁,却不可以被打败。”
江念心道,我还说过这话?
她见他似要消失,赶紧追问了一句:“你的崽子,叫什么名儿?”
“呼延拓。”
江念听不太清,重复了一遍:“呼延朔?”
再抬头去看,山堆上哪里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