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目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们在那盐坊的一个深坑里,还发现了累累白骨,都是这些年被折磨致死,或是病死、累死的奴隶,被随意丢弃其中……巴家之恶,罄竹难书!”
饶是扶苏已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般描述,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握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中翻涌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公子,”范目继续道,“这些人被解救出来后,大多惊恐万分,如同惊弓之鸟,对我们这些官兵也充满了畏惧和不信任。下官已命人给他们分发了些衣物和干净的食物,并派了医者去为他们诊治,暂时安置在几处空置营房里。只是……他们人数众多,且大多身有残疾或重病,如何安置,如何恢复生计,恐怕……还需要公子您亲自定夺。”
扶苏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周琰,范目,你们二人听令。”
“下官在!”二人连忙应道。
“第一,立刻调集城中所有医者,以及郡府库藏的所有相关药材,不惜代价,全力救治这些受难之人!凡有伤病者,务必妥善医治!”
“第二,清点人数,登记造册。询问他们籍贯、来历,若有家可归且愿意回乡者,待其伤愈后,发放路费,遣送回乡。若无家可归,或不愿离去者,暂且收容,待后续安排。”
“第三,从查抄巴家的粮仓中,调拨足够粮食,务必保证他们每日能食饱饭,不得有丝毫克扣!”
“第四,”扶苏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如刀,“严令看管营地的士卒,绝不可欺辱、虐待这些苦人分毫!若有违令者,严惩不贷!”
“下官……遵命!”周琰和范目感受到扶苏语气中的决绝,心中一凛,连忙应诺。
“公子仁德!”一直沉默的王贲,此刻也忍不住开口赞了一句。他虽是武将,见惯生死,但对此等事情也同样深恶痛绝。
苏齐在一旁扇着扇子,看着扶苏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这位公子,骨子里的仁善并未被权力和现实磨灭,反而在亲眼目睹了这世间的丑恶后,变得更加坚定。这或许,才是大秦真正的希望所在。
扶苏却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站起身,虽然左肩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他挺直了脊梁,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明日一早,备车马。我要亲自去看看那些盐奴矿奴。”
章邯张了张嘴,似乎想劝阻,毕竟扶苏身份尊贵,伤势未愈,不宜去那等污秽之地,且奴隶之中难保没有隐藏的危险。但看到扶苏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躬身应道:“末将遵命!定会加强护卫,确保公子安全!”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扶苏便在王贲和章邯的重重护卫下,乘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离城池不远的临时安置盐奴矿奴的营地。
营地由几排废弃的军营改造而成,四周有秦军士卒严密把守。还未靠近,便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难以言喻的污浊气味混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寂。
扶苏下了马车,拒绝了王贲和章邯想要搀扶的手,挺直了身体,一步步向营地走去。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营地内,景象比范目描述的更加触目惊心。
临时搭建的棚屋和原本就破旧的营房里,挤满了形容枯槁的人。他们大多赤着脚,身上裹着刚刚分发的粗麻布衣,但依旧难掩瘦骨嶙峋的身躯和遍体的伤痕。有些人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有些人则低着头,默默地啃食着手里粗糙的麦饼,动作迟缓而机械;还有一些伤势较重的人,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几名医者和吏员正在忙碌地为他们换药、喂水。
看到扶苏一行人的到来,尤其是那些身着甲胄、手持兵器的秦军士卒,原本就寂静的营地变得更加死寂。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纷纷低下头,或者往角落里缩去,生怕引起这些衣着华丽的大人的注意。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显然不是一两顿饱饭和几句安抚就能轻易消除的。
扶苏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他放缓了脚步,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一些,目光扫过这些饱受摧残的面孔。他看到了断臂的少年,脸上带着不属于他年龄的麻木;看到了浑身伤痕的老者,看到瘦弱的女子,眼中充满了绝望和警惕……
每一个眼神,每一道伤疤,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巴家的罪恶,也像一根根尖刺,扎在扶苏的心头。
“公子……”范目跟在扶苏身后,低声提醒道,“这些人……大多惊吓过度,恐怕……”
扶苏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走到一个正在为一名腿部溃烂流脓的中年人换药的医者身边,蹲下身,仔细看着那狰狞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散发着恶臭,显然是长期在污秽环境中劳作,又得不到及时医治所致。
“伤势如何?”扶苏轻声问道。
那医者显然没料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公子会亲自过问一个奴隶的伤情,连忙起身想要行礼,被扶苏抬手止住。“回…回公子话,此人腿伤耽搁太久,腐肉深可见骨,且已引发热症……恐…恐怕……”
“尽力救治。”扶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去郡府库房取,若库房没有,立刻派人去采买!钱,我来出!”
医者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重重点头:“是!小人定当竭尽全力!”
扶苏又走到另一处,那里聚集着一些尚能走动的孩子,他们大多面黄肌瘦,怯生生地看着这些陌生人。扶苏的目光落在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身上,他的一只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骨后没有得到妥善处理,畸形地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