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与林如海的一番长谈,贾琏告辞而出,却心内思绪翻涌,无法宁心。
索性出了林宅,自己漫无目的沿着水边步行。
今日林如海看起来并没有信中所说的「病重」模样,甚至还能与他夜晚长谈,精神头儿也够。
可是贾琏却知道,林如海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今日的容光焕发都是强撑出来的,因为女儿归来,欢喜之下,类似于回光返照一般。
尽管贾琏作为穿越者,知道林如海身故是九月的事,而此时刚到早春,距离那个悲伤的日子还有数月之久……但是亲眼见到林如海这般模样,他还是觉得心下难受。
尤其一想到黛玉,就更不敢想象未来这几个月里,黛玉要亲自陪着父亲一路走到人生终点,她又该有多难过。
生老病死之事,本是为人都要面对,却也最难面对之事。豁达之人可强笑而过,郁卒之人难免终生羁绊。如他自认无心无肺之人,又是穿越而来,对这个世界里的人也本该无牵无挂,可是此时此境,他却已然做不到自己以为的那般洒脱。
心思百转千回,无计能解,眼前见到一座汉白玉虹桥,横卧水上。
月光倾泻而下,水天共色,那桥洞之下便又似冉冉浮生一轮圆满明月。
贾琏不由得拾级而上,立在桥上,任神思随波荡漾。
身边传来脚步声。衣袂簌簌,步子轻盈却细碎,像是女眷。
贾琏被困在思绪里,直到那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他才转眸看去。
竟然是黛玉。
黛玉一张小脸儿因行走,染起绯红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怎么,琏二哥来了扬州,又想月下弄箫了?”
贾琏心底愁思突然得了出口,霍地出尽。他“嘁”地一笑,“这么晚了,你怎来了?怎不好好儿歇息?”
黛玉轻轻耸肩,“这话,我也倒想问琏二哥。”
贾琏轻描淡写,“扬州这么美,我还不得逛逛?”
“再说了,我们男人家么,到了晚上谁能这么早就睡得着呢?总得出来转转,说不定还能邂逅些美人儿~”
黛玉轻啐,“倒是难得有男子如琏二哥这般,将这样的话说得还坦坦荡荡。”
贾琏呲牙一乐,“妹妹可以直接说我「不要脸」。”
黛玉掩唇轻笑,“便是我不说,琏二哥却也听懂了。这便是「不说」更好。”
雪雁在旁觑着,忍不住替黛玉埋怨贾琏,“……琏二爷这回带着那么多位姐姐一起来扬州,我们姑娘虽说自己也累了,可总要尽到地主之谊,于是撑着身子骨儿给琏二爷和几位姐姐亲自安排下处。”
“几位姐姐都已经安顿好了,洗浴完毕,睡下了。偏琏二爷怎么等都不回来,我们姑娘放心不下,叫妈妈们去老爷那边看了好几回……可结果琏二爷跟老爷用完了晚点,又不回去,反而出门来了!我们姑娘也不知二爷这是怎么了,便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竟大晚上的寻了出来。”
黛玉无奈地看着雪雁摇头,“瞧瞧,这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丫头了。竟将我的事对旁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啧啧,这丫头终究留不得了。”
黛玉瞟贾琏,“她既一门心思效忠琏二哥,不如将她给了琏二哥吧。”
黛玉说着,眼角瞟着贾琏轻笑,“横竖琏二哥从这个身边要一个,那个身边要一个的,便也不多她一个。老太太、凤姐姐、薛大哥都给了,难不成只有我小气不给么?”
雪雁赶忙抱住黛玉手臂,“姑娘!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吗?”
贾琏轻笑,“雪雁小傻子,你姑娘不是真心撵你,她是拿你当由头排揎我呢~”
雪雁咯咯直笑,“我知道!还劳琏二爷告诉我?”
贾琏佯怒,掐腰等着她们两个,“嘿,原来是你们主仆两个合起伙儿来欺负我一个外来的是吧?”
雪雁咯咯又笑。
说笑了一会子,贾琏与黛玉并肩立在桥上,看水影天光。
黛玉偏首看他,“……说也奇了。在船上时,琏二哥在窗外弄箫,雪雁她们先前还说睡不着;可如今到了家,窗外再没有琏二哥的箫声,她们反倒又说更睡不着了。”
贾琏微微挑眉。
黛玉却不看他,只看那水中月影,“倒不知道琏二哥那箫声里是施了什么法术,竟能叫人安眠。”
“尤其是船过水泊梁山那晚。原本我还心存向往,想好好看一看那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聚义之地呢。却不成想当晚听了琏二哥的箫声,竟睡得黑甜,全然忘了彼处是梁山呢~”
贾琏听黛玉这么问,就知道已是瞒不住这小妮子了。
贾琏只好轻笑耸肩,“是不是你那小鼻子小嘴儿,又给闻出来、尝清楚了?”
那晚既然要「大火爆炒」,便不可能不发出声音。那已经不是刚出京城时,夜晚被射冷箭可比了。他的箫声不可能盖得住震天的喊杀声,于是他在当天的午饭和晚饭里,都事先安排多官施放了安眠的药物。
他原本并未告诉多官实情,可是他却小瞧了多官那身为厨师的鼻子和舌头。多官发现灶台上的调料有变化,立即鼻闻口尝,发现了端倪,便来问他。
若是按照原书里的描述,这多官本来就是个「酒蒙子」,哪里来的这般敏锐?
不过反过来说,这多官表面糊涂,内里却心思如此细腻,便也是贾琏没看走眼,贾琏心下自然也是高兴的。
贾琏便将当晚可能遇袭之事告诉了多官。多官听罢只是愣了愣,便再没多问,立即回到厨房,坚决地执行了贾琏的安排。
甚至,当贾琏当夜独自坐在黛玉窗外吹箫时,多官还来给贾琏送热的酒。危机当前,多官非但没有胆怯,自顾躲闪,反倒还给他送来精神支持,甚至建议他「大火爆炒」,与他原定的战策不谋而合!
这足可以证明,多官是经历过这样的战事的。
贾琏将那晚的情形简单说与黛玉,没细讲当晚那冰面上尸横无数,只说侥幸逃脱了响马的袭扰。为了让女眷们不担惊受怕,这才给她们饭食里加入了药物。
黛玉妙眸轻转,像是只小小狸猫儿,“我可不是故意戳破琏二哥的计谋。只可惜还是因为我从小吃药,于是那药在热烫里泛出气味儿来,我一闻便知了。”
贾琏深吸口气,“所以,你当日喝完了羹,都悄悄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