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霄是王府嫡女,敕封的长宁郡主,一品诰命。
在她的价值观念中,郑燕儿这等掌事女官,见了她,是要行跪拜礼的。
但人家非但不跪,行礼之后,还自己找了椅子落座,这就让她非常生气。
郡主起身,直接将那份文件扔在郑燕儿脚下。
后者皱起眉头,弯腰捡了起来。
“少夫人是对拟办意见有什么疑问吗?这是按照新修订的妇女儿童保护条例来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小心思?仗着是公爷手下老人,就敢如此欺辱,当真没有把我这个少夫人放在眼里不成?!”
郑燕儿是个脾气硬的,否则也不会被戏称为母罗刹,听见郡主如此呵斥,火气也冒了上来。
“是你的贴身婢女动用私刑,是你没有及时安抚赔偿撤诉,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在这里发火,干我们什么事?合作社向来遵从规范流程,你若不懂可用去学去问,在这里装什么身份高贵?告诉你,整个合作社就没有贵族,你要摆谱不要冲着我!”
郑燕儿将文件狠狠扔在朱凌霄的桌上,头也不回就走了。
小郡主气的七窍生烟,她身后的徐咏荷与关倩面面相觑,躲在旁边不敢吱声。
“涵养!要注意涵养!”
朱凌霄拼命给自己催眠,好不容易才压下火气,抓起桌上的杯子灌了口水,回头,正看见关倩好奇的打量她。
“你过来,她说的是真的吗?”
“啊?少夫人是指什么事?”
“她说合作社一直是这样的,倨傲无礼,以下犯上?”
“这……属下也不清楚呀。反正平日里吵吵闹闹也有,和和气气也有。公爷并不计较这些小事,只要做事不出纰漏就成。”
好吧,天下人说武安公是个乱臣贼子,连下面的人也都有样学样,果真如此。
可那个家伙,为啥在自己面前就表现的那么风流倜傥、儒雅守礼呢?
她正准备去找陈吉发理论,就看见寒枝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张传票。
“郡主,不好了,那个婢子将奴婢告到官府了,方才来了个女卫,将这东西给了奴婢,说是七日内要接受惩处,否则就要拘役十五日。”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出来,朱凌霄现在异常烦躁,出了这种事,往后要她如何能好好帮着陈吉发管理下人?
这少夫人威信扫地,许多人要看笑话,许多人要从中谋夺好处了。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少夫人身边人出事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此时,陈吉发正在三零一农业技术研究所指导新一批改良种子的试种。
陪同考察的张二妮先收到了消息,觉得有必要提醒下,便转告给他。
陈吉发立刻将事情交给农会的人继续推进,先去找了徐成洛,让他查查汪姓婢女的底细,然后去了女会,向郑燕儿道歉。
“我妻子从前是王府娇养的女儿,对合作社的事情不太清楚,并非存心与你过不去。今天的事情,我先代她向你说声对不起。”
“公爷若是诚心,应该让她亲自来。”
“燕儿,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也是妇女工作的重要对象呢?在她没有接受合作社的妇女权益观念之前,你觉得她的道歉有几分真诚呢?”
郑燕儿这时候想通了些事情,也知道是自己太过冲动了。
他们这些合作社的老人,只是太习惯于温和谦逊的熊韵芝,以及默默寡言的严霜,对于这位毫不了解、骄纵强势的少夫人,心中有些抵触罢了。
“知道了。我会给她安排结对辅导的。”
“这倒不用。往后我会把她带在身边,她会慢慢学习成长的。社工局只需要多给她发些妇女儿童权益的文章、刊物就行了。”
“好。这件事您打算动用特权撤销吗?”
“不必了。赔偿和登报的事情,以我的名义发吧。毕竟是陈府出的事情,这个责任,我来承担。”
“您?这不好吧……”
“当年韵芝出事,也是以我的名义承担,没什么不好的。作为上位者,首先要勇敢承担责任。这并不会让我损失什么,反之,会让那些打算利用此事做文章的人偃旗息鼓。”
“您决定了就好。社工局会配合的。”
陈吉发做通了郑燕儿的工作,便回了陈宅,这个时候,朱凌霄已经回了院子,在客厅中来回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
见陈吉发回来,她立刻迎了上去。
“夫君!今天……”
陈吉发伸出手指压住她的红唇,露出和煦的笑容,宠溺的在她额头上落下轻吻。
“不怕,一切有我。这件事不会再追究,也不会有后续。汪氏婢子我也派人去查了,等结果出来,我会告诉你的。”
朱凌霄只觉得整日的烦闷怨怼瞬间土崩瓦解,原本心中积攒的那些酸涩也无影无踪。
她不由得面皮发烧,低下头去。
“夫君,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温柔?”
“对自己的夫人当然要温柔。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做饭?”郡主瞪大眼睛,“你还会做饭?!”
“对呀。你要一起吗?”
“啊?那个……我这……”
陈吉发笑了笑,并未勉强,自己到厨房捣鼓。
其实他也很久没有进厨房了,记忆中,上次进厨房还是与熊韵芝一同准备年夜饭的时候。
不过,以后不会了。
他发誓不会让往日的遗憾重演。
对待朱凌霄的感情,参杂了他的自我救赎。
而且,今天的这件事,也给他提了醒,只要他一天还处在权力的中心,他和他的家人就不可避免受到权力的反噬,温情与幸福之中,必然夹杂很多利益的考量,这并非他最初的目的。
陈吉发去了厨房,朱凌霄双手托腮,笑盈盈的看着丈夫忙碌。
这幢房子设计很前卫,厨房是开放式的,坐在餐厅,就可以看见玻璃门后陈吉发忙碌的身影。
“喂,都说君子远庖厨,为什么你会学做饭呀?”
“我又不想当什么君子。我只想当你的夫君。没人说过夫君远庖厨吧?”
“哈哈,你可真逗。对了,你为什么要搞那个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条例呀?”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不过,假话你也说说。”
“真话就是,保护妇女儿童权益,是保护社群利益的重要手段。妇女地位提高、教育水平提高,首先是增加了全社会可用技术劳动力供给。比方说你的两个小秘书,如果没读过书,没有升迁的权限,她们肯定不能承担如此复杂的工作;其次呢,能够教导更有素质的子女,提高优秀市民的产生比例;其三,就是让纳妾更难,减少贫困男性打光棍的比例,增加社会的稳定性。总之,好处是很多的。”
“那假话呢?”
“假话就是,我是个大善人,同情关爱妇女儿童,想要营造男女都受教化,都能赚钱的大同世界。”
郡主撇撇嘴,满脸嫌弃。
“你这人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残酷得很。”
“其实呢,这世界上又有多少绝对的事情呢?真话中有假话,假话中有真话。只要你认定某个道理去追求,去向前推进,争取实现,那这个道理就算再假、再缥缈,也就变成了真的。”
小郡主陷入了沉思,不过,没等她彻底想明白,陈吉发就准备好了晚餐,端上来,四菜一汤白米饭。
“好了,尝尝。芃芃,寒枝,也一起吃饭。”
“哇,味道真不错,你真的会做饭呀!”
“当然。寒枝,别愣着了,坐过来。”
“奴婢……奴婢可以吗?”
“让你坐就坐吧。”
“爹爹,好久没吃到你做的饭了。”
“那你多吃点。”
“嗯,娘亲,你也多吃点。”
四个人坐在桌边吃饭,其乐融融,亲密无间,像极了普通百姓家庭。
这种轻松和睦是郡主从未感受过的。
她开始渐渐理解了郑燕儿怼她的那些话,合作社的确是没有贵族,上级下级,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确没有那么多的纲常尊卑,大家平等相处,和谐融洽,少了束缚,多了快乐。
饭后,郡主生平第一次进厨房,与寒枝一同收拾碗筷。
过去,她认为洗碗是肮脏的,卑贱的工作,但真的上手之后,也不觉得有那么的难以接受。
她毕竟只有十七岁,是对新事物、新思想接受最快的年纪,陈吉发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很难不被这些新的思想理念影响。
第二日,陈吉发带着妻子和女儿,上门给陈友富请安。
父子俩的别扭还没完,这个时候上门,陈友富不愿见他,躲在卧室里不出来。荣氏作为小娘接待了一家三口,陈吉发让妻子陪她说话,自己带着芃芃上楼,敲响陈友富的卧室门。
陈友富晾了儿子好久才起身开门,见面时身穿浴袍。房间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个长相漂亮的姑娘,穿着勾勒身形的旗袍,正弯腰拾掇小几上的精油和毛巾。闷热的空气中充斥着精油的香味和旖旎的气息,看来,老头子最近这是找到新欢了。
陈吉发当即冷脸,捂住女儿的眼睛,转身就走。
“逆子!你又闹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