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在模糊与虚无之间漂浮着,耳边时而传来模糊不清的低语,有中年女人压低的叹息,也有年轻女子断断续续的哭泣。
她听不懂这些话语,但有某种情绪,如潮水般渗入她的感知之中——悲伤、痛苦,悔意。
那不是她的,却又清晰地撞击着她。
她很快意识到,那些情绪属于另一个人。
那个人的心跳剧烈、节奏不稳,有时激昂如惊雷,有时低沉如暮鼓。
之后的日子,林七总是处于一种半醒半梦的状态,感知断续不稳,隐约之间,她捕捉到那人情绪的变化。
有时是微弱的温柔,有时是短暂的欢喜,有时是纠结、后悔、无力。
那些她从未真正体验过的复杂情感,像潮湿的羽毛,一片片覆在她心头。
她开始尝试理解。
她没有睁开眼睛,但能感觉到光的变化,红色、昏暗、柔和,有时也完全沉入黑暗。
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动静,似有人轻轻摸着腹部,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触她。
林七终于明白了,她在一个女人的肚子里,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正在成为那个女人的孩子。
但那女人很年轻,甚至听声音,好像比林七“前一世”的自己还要稚嫩。
她从未听到男人的声音,没有一句慰问,没有任何陪伴。
母亲总是一个人。
林七猜测,她没有父亲,或者说,母亲是一个人承担下了这一切,而母亲,也并不是坚定地想要她。
有些时候,母亲的情绪像一块冰,混杂着排斥、厌倦,甚至短暂的厌恶。
她仿佛在挣扎,要不要放弃。
林七想,她大概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
她突然回忆起“未婚先孕”这个词,她不明白一个年轻女孩为何要冒着伤害自己与孩子的风险,孤独地将一个生命带进世界。
如果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生下孩子呢?
某天,那股熟悉的情绪波动突然变得急促又混乱,母亲在焦虑地自语,似乎在说孩子为什么不动。
林七静静地蜷着自己,没有回应。
或许,她想看看,如果自己不动了,母亲是否就会彻底放弃自己。
也许,这样大家都轻松一点。
可是,母亲的情绪还在继续,惶恐、悲伤,还有期待。
母亲似乎在说:“它是不是不想来到这个世上,它是不是不喜欢我……”
林七沉默着,终是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
“它动了!”母亲的声音颤抖而喜悦,泪水交杂着笑意。
林七在那股激动的情绪中沉默片刻,心中第一次泛起模糊的问句:
她喜欢我吗?她其实并不是完全想放弃吧?
但那种喜欢,如此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林七迷茫,她还是不理解人类,不理解这种复杂的感情。
她的疑问太多,而答案太少。
很久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痛席卷母亲的身体。
剧烈的波动如同塌陷的山脉,将林七从那片温暖昏暗的世界中撕扯出来。
母亲的闷哼、身体的抽搐,还有心跳的惊乱,构成了林七来到这个新世界的第一场风暴。
她出生了。
但林七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活着”。
从出生起,她的意识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这个世界中正常生长的婴儿,有着天真的本能与单纯;另一半,则是曾在另一个世界冷静活过一生,带着全部记忆与经验。
两个意识同时存在,却无法融合。
她看着“自己”哭,饿,睡觉,而她的意识却像被关在身体里,只能看,不能触碰。
她看到到母亲情绪的反复:有时温柔轻笑,有时又深陷痛苦。
直到有一天,母亲含着泪把襁褓中的她交给了别人,转身离去。
她看着“自己”被遗弃,心中一片波动,却连哭的权利都没有。
“失落吗……”她在意识里喃喃。
流浪的生活开始了。
她看着那个“她”被乞丐收养,被哄骗被拐走,又在一次高烧中被遗弃在街角。
那一场高烧,“她”的意识变得混沌,简单、缓慢,像个心智不全的孩子,是个小傻子。
而她,也开始能偶尔接管身体。
她第一次掌控这个身体,是在黑夜中,那些黑影靠近时,她突然“醒了”,像野兽般敏捷地逃开,躲进了角落。
她知道危险是什么,小傻子不懂。
她成为了那具身体的“守夜人”,在危机时浮现,在安稳时退下,也渐渐与小傻子感同身受,理解各种情绪。
她与小傻子一路流浪,辗转多地。
直到一次,她与小傻子救了一个小女孩,因为那次善举,唐府决定收留她。
唐清若笑着给她取名“木安”,小傻子有了新名字。
她看着那个傻傻的女孩在唐府生活,在阳光下欢笑,在花园里被宠爱,甚至在打碎茶碗时也只被温柔地责备。
渐渐地,她开始感受到家的温度:唐将军表面严厉却很好;唐夫人温柔细腻,在她生病时也会关怀;唐大公子当她是另一个小妹妹,唐清若把她当姐妹一样宠着,唐三公子总是笑着捉弄她……
这一切,她看在眼里,也一点点烙进心里。
她看着木安有了新衣服、新名字,还有一群围绕她转的“家人”。
而林七,只能藏在身体深处,看着。
羡慕,悄悄地生根,原来,她也会羡慕。
她羡慕那个傻傻的另一个自己,羡慕她能自然地被喜欢、被接纳、被疼爱。
她开始偷偷出现。
在木安走神时,在她昏睡时,在她练武时……林七会悄悄浮现,用这个身体模仿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
“感觉有时候的小安安,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们这样说。
唐清若疑惑不解,“安安一直是安安呀!”
林七沉默着,把身体还给了木安。
此后很少出现,只是在她练武时才帮她一把。
后来,唐家人似乎忘了这句话,不再说木安有时像另一个人。
只是,偶尔唐夫人会在她练武时,用一种似乎有些心疼的目光看着自己。
唐大公子唐青垣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开始在训练时用些小技巧整她,把她摁在地上时还一本正经地说:“太松懈了。”
她有些气,却也不敢发作。
可训练一结束,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哥哥,递来水壶,轻轻揉揉她的头发。
林七不明白,他好像看木安与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样,就好像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
十五岁的年初,木安和唐清若偷偷尝了酒,木安醉得东倒西歪。
林七怕她摔倒,只得强行接管身体。
刚控制身体,唐青垣正好赶来,伸手接住了她。
那一刻,他看她的眼神,林七记得很清楚。
那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眼神,那种情绪她在别的男人脸上见过。
她说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那眼神很复杂,像是克制,也像是……动心。
“兄长,你为什么抱着安安不放?”唐清若迷迷糊糊问。
“抱歉。”他轻轻放下她,手指还在她头上揉了一下,“走吧,回家。”
林七装作醉酒的木安,点点头,晃晃悠悠地跟在唐清若身边。
直到唐青垣离开前,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但他也从未说过什么。
后来,她渐渐忘记,不再关注,也渐渐释怀。
或许这样也不错,即使他们爱的是“木安”,那也是另一她,就当也是喜欢自己吧。
她守着这份温暖,像守着一场梦。
小傻子木安不需要知道什么,她只需要笑着就好。
而林七,会一直站在暗处,悄悄地守护这一切。
这年,唐将军随军远征,唐青垣一同离府。
风起云涌的日子里,唐府依旧温暖平静,直到骤然坍塌。
那天,唐清若落水,传言四起,随后不久,唐家被诬陷通敌,全府被抄,众人入狱。
唯有木安未被带走,她不过是签了短工文书,并非唐府府人。
那几日,木安的情绪几近崩溃。
林七根本无法再控制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傻子哭着、吼着、拼尽全力想要救那些她视作家人的人。
小傻子不会计谋,不懂如何求情,只是一次次笨拙地试图冲入牢门、翻墙、偷听、塞信……
她看着木安奔跑在风雨交加的街巷,看着她在唐青岚被带走的瞬间,毫无畏惧地冲上前。
然后,一脚重重踢来,身体如断线风筝飞出,重重摔在地上,鲜血从口中涌出。
林七那一刻也被彻底打散了意识。
当她再次“醒来”时,天已黑,四周空无一人。
身体在咳嗽,胸口剧痛。
林七感知到,这个身体伤得太重,本就孱弱,如今恐怕撑不了几年了。
后来,是四皇子暗中出手,她们才重新见到唐清若。
那时的唐清若已消瘦憔悴,像失了魂。
而唐夫人,已在狱中病亡。
唐家,如今只剩她们了。
之后三年,唐清若闭门不出,一日比一日沉默。
木安每日出门采买、打听消息,也不再笑了。
而林七,再也无法控制身体,她似乎被木安封锁了。
有时她想挣脱,却发现连“看”的资格都在慢慢消退。
直到某日,苏相府的连姑娘偶遇木安。
那一瞬,她看见对方眼里起了疑色。
木安意识到不能暴露唐清若的位置,立刻转身逃走。
结果在巷子深处被对方派人抓住,狠狠教训了一顿。
木安意识断裂那刻,林七短暂控制身体,转身逃跑。
鲜血从额角滑落,她跌跌撞撞地冲过街头,猛然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是一位中年男人,长得有些好看。
他怔了一下,随即伸手扶住她。
不远处,一个女人赶来,看到她满身是伤,连忙唤人医治。
林七听到那女人温柔的声音,“别怕……”
有些熟悉,像是很久以前,她曾听到过。
随即她也失去了意识。
木安醒来时,就看到这男女眼眶红红,一脸心疼地看着她,她被吓了一跳。
女人连忙安慰,声音温柔而急切,像是想了太久,终于把拥抱握在掌心。
“别怕……没事了,坏人不在了……”女人眼泪瞬间落下,哭着想触碰她。
“我要回去……”木安说。
“你需要好好养病……”女人劝道。
“我要回家……”木安倔强地摇头,不肯留下。
女人愣住,不敢乱动,对男人对视一眼。
男人看着木安,眼神复杂,手指缩紧,又终究只是取出一块玉牌,轻轻塞进她手里。
“若日后……有任何事,来找我们。”他欲言又止,却终究没再说下去。
木安不明白发了什么,毫不留恋地离开,林七怔怔望着两人,心中一阵剧烈颤动。
那两人的反应不正常,就好像是……
林七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讽刺,也不知是不是某种补偿。
她只知道,再见的可能,已经极小。
几日后,唐青垣突然归来,他衣衫破碎,手中带着火急情报。
“我们必须走了。”他看着唐清若和木安,神情沉重。
皇帝与贵妃察觉到唐清若的存在,命四皇子处理,他们踏上逃亡之路。
然而夜深时,追兵终于追上,火光照亮山林,漫天杀意而来。
唐青垣挡在她们前方,手中长剑带血,林七强行控制身体,与唐青垣并肩作战。
然而,寡不敌众。
唐青垣挡下致命一击后,终于力竭倒下。
他深深看着两人,眼中是歉疚、是不舍、是压抑。
“对不起……兄长……没法护着你们了。”
他倒下时,血染红了地面。
林七也终于撑不住,她倒下前,看向唐清若。
那一刻,唐清若站在火光中,神情木然,眼中不再有光。
世界陷入无声的黑暗,就像落幕。
林七本以为,自己这一世已经走到了终点。
她没想到,自己还残活着。
她睁眼时,房中幽静,窗外风声带着寒,两个身影守在床边。
正是曾救过她与木安的男女,两人面容憔悴。
他们默默地看着她,眼底沉重如夜。
“你昏睡了一个月。”
男人嗓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嵌了碎石,声音一顿,终究还是说了下去,“唐家的那位姑娘……已经走了。”
林七仿佛被雷击一般猛然坐起,可身体早已虚弱不堪,才刚一动便力竭地倒下,被男人牢牢扶住。
女子踉跄着上前,神情悲痛而内疚,眼眶湿得仿佛下一瞬就会坍塌。
“想报仇吗?”男人声音低沉,压抑着胸腔深处翻腾的情绪。
林七抬头看他,眼中没有泪,也没说话,那眼神已足够。
男人叹息:“你先吃点东西,吃完了……我就带你去。”
木安不知道为何没有再出现,仿佛她早已沉入无声的水底,再也不肯浮现。
林七默默点头,双手颤抖地端起粥碗。
女子想替她喂,她却轻轻躲开,颤抖地喂自己,一口一口吞下那温热米粥。
吃完后,两个侍女为她换好衣物,她的身体无力很难动弹,每个动作都要靠人扶持。
出了门,院中站了几名陌生人,个个神情低垂,用一种难以言明的目光注视着她,痛苦、悲伤、不忍。
林七受不了那样的眼神,女子注意到她的不适,挡在她身前,扶着她登上马车。
他们一路来到牢狱,狱卒见他们赶来,慌忙行礼,“王爷,此举不妥……”
男人未曾回头,语气平静:“开门。”
狱卒不敢多言,默默带他们深入地牢。
空气潮湿、血腥味刺鼻。
“就是他们。”男人开口,眼神如刃,“陷害唐家的主谋。”
他说着,将一把匕首递给林七,“怎么发泄都行,死了也无妨。”
“王爷不可!”狱卒急道,“这些人还未处斩,不可死在牢中……”
“我说——”男人语气冷硬,“无妨。”
门吱呀一声开了。
跟在男人身后的几个侍卫上前,压着那些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囚徒。
林七接过匕首,走进房中。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
她只是低头,一刀又一刀地落下,避开要害,用尽最后的力量。
“你是谁?!你凭什么!”
“箫珏你疯了!你让个黄毛丫头来折磨我?要杀就给个痛快……”
“啊啊……”
林七没有回应,血飞溅在她脸上,身上。
身后,女子终于支撑不住,扑通跌落在地。
林七最后一刀落下,浑身是血,眼神早已空了。
她起身,摇摇欲坠,被箫珏一把抱住。
他不顾她满身血污,只轻轻搂紧,默默抱着她离开。
身后是面面相觑的狱卒,和躺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血人们。
走出牢狱时,一缕阳光穿透阴云,斜斜地照在林七脸上。
林七抬头,看天,看云。
她知道,她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看了看抱着自己的男人,又看向那一步三晃却始终跟着的女人。
眼泪莫名落下,是木安哭了吧。
箫珏声音发颤,低声道:“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若还有来生……”
他嗓音哽住,女子在旁边已泣不成声。
“去一个好人家,一个会疼你爱你的地方……不要来这里了……”
林七与木安轻轻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血污落下。
风起,阳光倾斜,如同最后一幕落日的温柔吻别。
她们睡了过去,没有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