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酿深刻地记得弟弟的模样,
不是很出挑,但一双小狗样的眸子很是可爱,他还有张饱满的花瓣唇,生气时就爱努嘴,翘得老高了。
记忆里的花瓣唇不复存在,他的嘴再也闭不上了,一口残缺的牙齿明晃晃地露外面。
那人躺床上,看见她,激动地扭动着残破的躯干,嗓子里发出奇怪的气音,
浑身都僵住了,她不敢上前,脑子一片空白。
窗外的街市喧闹非凡,小贩吆喝,孩童嬉笑追逐,声音一阵阵飘上来,被厚重的锦缎帘子隔得模糊不清,
窗棂半掩着,透进一缕昏黄的光。
床上人笑得奇怪,甚至可以说是扭曲,他张了张残齿,发出嘶哑的声音,
“六——六——”
...
“六六,你昨天带回来的帕子哪买的?我瞧着上面的兰花绣的还真不错,下次去带上我,我也给屋里丫鬟捎几条。”
“嗯...嗯?”
酒酿茫然地回过神,就听吴慧大叫,“我的个乖!你怎么把袖子给切了啊!”
少女一惊,忙低下头。
母女二人在桃花树下切枣子,酒酿的袖子不知何时飘案板上了,没察觉,就垫着切,切成了凄惨的破布。
吴慧也是无言了,
这丫头自打昨天回来就和丢了魂一样,问什么都不说,晚膳也没吃,一头扎进屋睡觉去了。
她担心了一晚上,清早起来到处打听,总算听到点风声,说秦意回来了,两人还背着见过面。
这还得了,她当即就冲进屋子,把还在蒙头大睡的丫头揪了起来,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得她两眼木然,魂飘更远了。
也不知哪句话触到了她心坎上,突然抱住她嚎啕大哭,眼泪不要钱地掉,把她衣襟都打湿了。
不容易把人从床上拖下来,逼着她喝了碗小米粥当早饭,
刚喝完就吐了,
她喜上眉梢,觉得定是有小二子了,掐指一算该是两个月前沈渊回来那次。
大夫到之前就把赏钱准备好了,结果被白胡子老头一句,“被吓着了才吐的”把希望打了个粉碎。
...
酒酿用了三天才把魂找全,
之后的每一天都要去趟西市口,在绣坊的小二楼一直陪着叶青,或是说说话,或是扶着他在窗边看街景,
她甚至不敢把窗户开大,只留个小缝隙,能稍微看到点街市上的人就行,
她胆怯于行人看见叶青后惊恐的模样,也不指望着叶青能回应她什么。
总是自顾自地说,有时给他念话本,有时和他唠叨些府里琐事,像是哪个丫鬟爱偷嘴,把她刚晒干的八宝茶拿去喝了,又比如后山的柿子树大丰收,根本摘不过来,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沿口,
“前几日大娘还说起你...”她忽然笑了笑,眼眶却泛着红,“她说枇杷膏是以前的味道,等你回来一定要你尝尝...”
叶青啊啊地叫唤了两声,
话尾哽在喉咙里,她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发抖,眼泪砸在手背上。
她后来见到了送酸梅汤的女人,不等解释,自己就想明白了事情原委。
是秦意的手笔。
沈渊早就找到叶青了,怕她受刺激,一直瞒着,
消息走漏到秦意那里,那人便趁沈渊离京之际将叶青带了出来,
秦意打定了主意她会找沈渊闹,想借此离间他们的关系。
他想多了,
根本不需要离间,她累了,不想再卷进什么情情爱爱中了,两个人,即便对其中一个余情未了,她也不要了,她只要大娘。
...
沈渊又有书信寄回来了,
说三天后回京,信里提到他亲自带兵剿灭流寇。南方山峦重叠,地势险峻,常年瘴气弥漫,为此还中了个埋伏,受了点伤。
寥寥数语把事说了,但字里行间依稀带着求安慰的意思。
她破天荒地回了信,上书四个大字,“注意身体。”
轩儿看见她在写字,抱着布老虎噔噔跑了过来,坐她腿上,有样学样地拿起毛笔,在她的四个字下面照着模仿了一遍,
娟秀的小楷下躺着行偏旁部首,歪七扭八地向爹爹问好。
书信经由通讯官快马加鞭送到林楠,
接到信时沈渊懵了一瞬,他没想到叶柳真的会回信,
短短八个字他看了一整晚,仔细摩挲,试图从一撇一捺间猜出她写下这四个字时的心境,
还有轩儿,他喜欢那枚泥叫叫吗?会不会让阿娘用红绳系了,给他挂脖子上?
出发前仔细放进衣襟,路上再艰苦,只要想到心口那张薄薄的信纸就忍不住唇角上扬。
...
正午,兰若轩。
“又出去了?”吴慧狐疑地看了眼少女,
一连去了十天,每次都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又是和那姓秦的私会去了。
酒酿笑了笑,“先前买话本的时候遇到几个聊得来的姐妹,于是几人一合计,干脆办个诗文社。”
“所以你忙着诗文社的事?”吴慧问,
少女答,“日子太闲,总要找点事做。”
吴慧哼了声,“无聊了就努把力,争取让我明年抱得上外孙女。”
说话间轩儿“啪”地撅断了小木剑,一手一节断木,嘿嘿傻笑,
酒酿无奈摇摇头,将选好了话本放袖子里,
是本关于神仙显灵的故事,她爱读,叶青似乎也爱听,每次听到神仙施法救死扶伤的时候眼睛都会亮一下。
大罗神仙法力无边,能让荒漠变成农田,让枯骨长出血肉,
真有神仙该多好啊...真有的话,哪怕定时发布跪烂了膝盖,她都要求神仙把叶青变回来...
出门准备就绪,少女扣上了银狐披风的暗扣,一身银白,像只刚化成人的小狐狸,轻盈地迈出大门,
身后,
吴慧抱着孩子倚在门框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马车缓缓行驶,缓缓在西市口的小二楼前停下,
少女的身影刚消失在楼梯转角,一辆马车紧跟着也在绣坊门口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