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沈今棠的伤势终于不再反复,却始终沉睡不醒。
老大夫枯瘦的手指从她苍白的手腕上移开,叹了口气:“脉象平稳,只是……”他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无奈,“这醒不醒得来,全看天意了。”
顾知行刚要开口,门帘“唰”地被掀开。
管事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闯进来,腰间挂着的铜钥匙叮当作响。
“顾公子啊,”他眯着三角眼,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着,“咱们医馆的规矩您也懂,这床位……”他瞥了眼昏迷不醒的沈今棠,“总不能一直占着不是?”
顾知行急忙上前一步:“我可以干活抵债,煎药、扫地,什么脏活累活都行。”
“就你?”管事嗤笑一声,露出两颗金牙,“知道我们王大夫出诊一次多少钱吗?”他伸出五根短粗的手指晃了晃,“五两!你扫一年地都挣不来!”
门外传来几声窃笑。
顾知行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赵管事,求您……”
“少废话!”管事突然变脸,朝门外一挥手,“来人!把这位‘贵客’请出去!”
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冲进来,二话不说就去掀沈今棠的被子。
顾知行一个箭步挡在床前,声音发颤:“别碰她!我们……我们自己走……”
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
顾知行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沈今棠背起来。
她轻得可怕,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摸到凸起的肩胛骨。顾知行鼻尖发酸,是他没有照顾好沈今棠。
“棠棠,别怕。”他轻声唤道,背上的人依旧无声无息,只有微弱的呼吸拂过他耳际。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用仅剩的铜钱雇了辆驴车,把沈今棠小心安置在车板上,自己则徒步跟在旁边,一只手始终护着她,生怕颠簸伤着她还未痊愈的身子。
“客官去哪儿?”车夫甩了个响鞭,老驴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扬起一片尘土。
顾知行喉结微微滚动。
他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无处可去。
在京都时,谁不知道他顾知行的名号?
可在这偏远小城,他不过是个背着昏迷女子的落魄路人。
“去……去城西吧。”他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车轮吱呀转动,顾知行紧紧搂着怀里的沈今棠。
她安静得像个瓷娃娃,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顾知行低头看着她,发现她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嘴角还沾着早上喂药时留下的褐色药渍。
他轻轻伸出手,温柔的替她擦去。
——
城西的客栈挂着褪色的蓝布幡,掌柜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头。
一见顾知行背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进门,老头立刻像赶苍蝇似的挥手:“去去去!要死也别死在我这儿!”
第二家客栈的老板娘更绝,直接抄起扫帚挡在门前:“晦气!快滚!”
走到第三家时,夕阳已经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家掌柜倒是没赶人,只是伸出三根手指:“得加钱,一天三十文。”
顾知行摸了摸空荡荡的荷包,默默退了出来。
“我说客官,”车夫终于不耐烦了,跳下车就要解绳子,“再加五个铜板,不然您就在这儿下吧!”
顾知行背着沈今棠站在尘土飞扬的街边,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啪嗒”一声砸在干裂的土路上。
他望着渐暗的天色,突然觉得背上轻飘飘的沈今棠变得无比沉重——这偌大的城里,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的脚步在原地徘徊,目光在街边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上游移,仿佛在寻找一丝希望。
可那些紧闭的门窗,像是在无声地拒绝他。
顾知行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背着沈今棠继续向前走去,哪怕前路茫茫,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为她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咬了咬牙,继续向前走去。
城北有片贫民聚居的矮房区,顾知行这辈子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踏足这种脏乱的地方。
巷子窄得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和炊烟混杂的气味。
问了好几家,愿意收留他们的是一间不到方丈的小屋,屋顶漏风,墙角还长着青苔,但好歹有张木板床。
“一个月一两银子,先付后住。”房东是个缺了门牙的老妇人,眼神却精明得很,“这姑娘要是死了,得立刻搬出去。”
顾知行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皱眉说道:“我们先住下,给我三天时间,我给你三倍的钱。”
房东上下打量了一下顾知行,觉得他气质不凡,像是一时有了难处,考虑了片刻,这才答应下来。
安顿好沈今棠后,顾知行坐在床边的地上,借着窗缝透进来的一线月光看着她。
沈今棠的脸色苍白如纸,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胸口微微起伏,除此之外,与死人无异。
顾知行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手腕细得他拇指和食指能圈住还有余。
“今棠,我们找到住处了。”他低声说道,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虽然简陋些,但总比露宿街头强。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蟋蟀的鸣叫。
天还没亮,顾知行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码头正在招搬运工,一袋粮食两文钱,从卯时到酉时,能搬多少算多少。
顾知行在报名处撸起袖子,露出虽然瘦削但仍有肌肉的手臂。
“读书人?”工头打量着他白皙的手和略显清秀的面容,嗤笑道,“干不了这活,别耽误事。”
“我能干。”顾知行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您让我试试,不行我立刻走人。”
第一袋粮食压上肩膀时,顾知行差点跪倒在地。
从未干过这样的活计,完全不知道怎么用巧力,只一股蛮力的往肩上扛,牵扯到了伤口也不敢放下。
一百多斤的重量很快就让他眼前发黑,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挪,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一天下来,他搬了四十三袋,掌心磨出了血泡,肩膀肿得老高,但换来了八十六文钱。
路过药铺时,顾知行花六十文买了大夫开的药,又用十文买了半斤糙米。
剩下的十六文,他犹豫再三,还是买了一块饴糖。
小时候他生病,母亲总会给他一块糖,说甜味能让人好得快些。
回到小屋时,天已全黑。
顾知行点起油灯,灯光下沈今棠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
他先熬了药,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沈今棠嘴里,虽然大半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然后是米粥,他煮得很稀,但把米粒都捞给了沈今棠。
“今天买了糖。”顾知行从怀里掏出那块已经有些融化变形的饴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在沈今棠唇边,“你尝尝,很甜的。”
糖块慢慢融化,在沈今棠苍白的唇上留下一丝晶莹的痕迹。
顾知行用指尖轻轻抹去,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急忙转身,就着凉水吞下几口无味的粥米汤,然后打来一盆清水,为沈今棠擦洗身子。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半个月。
顾知行白天在码头扛包,下午去酒坊搬酒坛,晚上偶尔还能接到抄写的活计。
他学会了如何在扛包时保护肩膀不被磨破,如何在搬酒坛时不洒出一滴酒,如何用最少的笔墨写出最多的字。
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的血泡变成了厚厚的老茧,脸颊凹陷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更大更亮了。
每天赚来的钱,除去房租,几乎全用在沈今棠身上。
药不能断,大夫说哪怕人昏迷着,身体也需要调养。
偶尔有结余,顾知行会买点鸡蛋或肉末,熬成汤一点一点喂给沈今棠。
他自己则常常是一碗稀粥配咸菜,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胃疼得半夜蜷缩在地上发抖。
这天夜里,顾知行给沈今棠擦完身子,正准备吹灯休息,突然发现沈今棠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只苍白的手,可等了许久,再没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