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车子缓缓驶入北江化工所在区域。
尽管窗外的厂区道路宽阔，绿化带修剪整齐，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依旧顽固的透过车窗缝隙钻了进来。
康伟下意识的揉了揉鼻子，“书记，前面就是北化生活区了。”
宋卿微微颔首。
与北钢那种厂区和生活区犬牙交错的格局不同，北化的生活区与生产区有着明显的距离。
一路向前，厂门口北江化工集团党委书记、总经理吴振雄早已率领班子等候。
他五十多岁，身材保养的不错，脸上笑容热情洋溢。
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气度非凡，与北钢李福军的焦头烂额简直是云泥之别。
“欢迎宋书记大驾光临，指导我们北化的工作！”
吴振雄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宋卿的手，力道十足。
“吴总客气，我是来学习调研的。”
宋卿笑容温和，与他并肩走向办公大楼。
会议室的汇报环节，如同预演过无数次的话剧。
精美的ppt，详实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据，慷慨激昂的表述，将北化描绘成一个安全、环保、效益卓着的行业标杆和纳税大户。
“宋书记，我们北化始终坚持‘安全大于天，环保是生命’的核心价值观，所有排放实时监控，远超国标。我们不仅是经济支柱，更是环境友好的践行者……”
吴振雄侃侃而谈，语气中那部属企业特有的底气溢于言表。
宋卿安静聆听，不时点头。
他注意到，汇报中对几年前那场震惊全省的“清水河苯系物泄漏事件”只字未提，对于周边居民的态度，也仅用“和谐共处”一笔带过。
而当提到计划中的几个技改扩能项目时，吴振雄的语调明显加快，用“提升竞争力”、“保障国家能源安全”等宏大词汇包裹，却巧妙地回避了“群众阻力”、“环评瓶颈”等核心难题。
“吴总的汇报非常精彩，北化的成绩确实斐然。”
宋卿在对方结束后，直接给予了肯定。
随即语气一转，笑道：“我来的路上，看到厂区与周边社区毗邻而居，也听闻过去曾有过一些……不愉快的插曲。”
看到对方脸色一紧，他继续说道：“我想了解的是，在后处理时代，北化在消除历史遗留影响、重建社区信任方面，做了哪些具体工作？”
“当前这几个重要的技改项目，在推进过程中，是否遇到了来自地方或民众的实际困难，需要我们市委市政府出面协调解决。”
吴振雄脸上的笑容依旧，但明显更为谨慎。
“感谢宋书记体谅！”
他叹了口气，“那起事件，是我们北化人心中永远的痛。教训是深刻的，我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进行整改。近年来，我们投入巨资升级环保设施，建立了全国领先的预警系统，并定期举办‘公众开放日’，邀请居民代表进厂监督。”
又无奈说道：“至于技改项目，唉！主要是部分群众受过去事件影响，对我们化工行业还存在一些误解，对最先进的技术和安全管理体系缺乏了解，导致环评公示阶段收到了一些不理性的反对声音。”
“这方面，我们正在积极沟通解释，相信群众最终会理解的。就不给市里添麻烦了。”
一番话，将历史责任定性为“永远的痛”并强调已付出代价，将现实阻力归咎于群众的“误解”和“不理性”，完美地规避了企业自身可能存在的沟通不足、信息披露不透明等核心问题，也婉拒了地方政府的介入。
宋卿不动声色，不再纠缠于此，提出要去生产核心区看看。
吴振雄正求之不得，直接带着他进入了中心控制室。
一如所料，中心控制室内现代化、信息化程度极高，巨大的屏幕实时监控着无数个参数。
宋卿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锐利如鹰。在一个显示厂区边缘区域的分屏上，他看到一片区域的监控画面明显比其他区域模糊，像是被刻意打了马赛克，旁边标注着“老罐区-已封存待处理”。
他停下脚步，指向那片区域：“吴总，这个‘老罐区’就是当年出事的地方吧？现在的封存状态安全吗？后续的无害化处理方案确定了没有？”
吴振雄没想到宋卿如此敏锐，且说话直接。
“宋书记慧眼。那里确实是历史遗留区域，涉及一些当年的工艺和物料，情况比较复杂，相关的安全数据和处理方案都属于集团机密，恕我不便详述。但我可以向您保证，绝对安全可控！”
又一次，“集团机密”和“安全可控”成了他的挡箭牌。
就在这时，康伟走宋卿身边，低语几句：“书记，刚收到消息，厂区西门外有十几名周边村民聚集，打着横幅，上面写着‘北化滚蛋，还我绿水青山’。”
宋卿眼神一凝，抬眼看向吴振雄，语气平静道：“吴总，看来群众的工作，还需要我们共同努力啊。”
吴振雄显然也通过自己的渠道收到了消息，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一点小插曲，个别不明真相群众的过激行为，我们保卫处会妥善处理，绝不会影响宋书记的调研。”
调研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中结束。
临别时，吴振雄的笑容依旧热情，但宋卿知道，那份热情底下是部属企业与当地政府的距离。
坐进车里，康伟立刻汇报：“书记，门口的人已经被劝离了，但情绪比较激动。我们的人了解到，他们是因为听说北化又要上新项目，担心污染加剧，才来抗议的。”
怕宋卿不太了解情况，又补充一句，“几年前那件事后，周边几个村癌症发病率有异常，但一直没有权威结论。”
宋卿微微点头，表示知道。
“回市委后，做两件事。”
宋卿的声音坚定传来：“第一，以市委办公室名义，正式向北化集团发文，依据《安全生产法》和《环境保护法》相关规定，提请他们提供老罐区封存状态的安全评估报告及后续处置方案时间表，理由是‘履行地方党委政府属地安全监管职责’。”
他用的是“提请”而非“命令”，姿态放低，但依据的是国家法律，让北化难以用“部属企业”的身份直接拒绝。
“第二，让政研室和环保局，秘密整理一份关于北化集团建厂以来，所有可查证的环境监测数据、周边居民健康情况调查报告，以及历次群众信访记录的汇总分析报告。记住，要秘密进行。”
“明白！”
康伟郑重应下，他知道，书记这是要真正着手，去撬动这块看似牢不可破的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