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压下那点不自在,挤出一个相当热情的笑容,站起身拱手。
“哈哈,托驸马爷的福!托驸马爷的福!江南一别,许久未见,驸马爷风采更胜往昔啊!怜儿,还不快见过驸马爷!”
侯怜儿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怜儿见过驸马爷。”
声音清脆,姿态无可挑剔。
她低着头,心里却在腹诽。
父亲这马屁拍得也太违心了!
“免礼免礼,都是自家人,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柳叶大剌剌地往主位上一坐,翘起二郎腿。
“坐坐坐,别站着。”
“老侯,你带闺女来,不单纯是过来做客吧?有事儿直说。”
他端起薛礼奉上的茶,吹了吹。
侯君集陪着笑坐下。
“驸马爷说笑了...一来呢,是小女即将入主东宫,她年纪小,不懂事,特意带她来拜见驸马爷和长公主殿下。”
“以后在宫里,还望驸马爷和殿下多多提点照拂。”
他示意了一下,随从立刻捧上一个精致的礼盒。
“一些土仪,不成敬意。”
“客气了客气了。”
柳叶示意薛礼收下,看都没看。
“提点谈不上,青竹她们娘儿几个去隔壁陪老夫人说话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不过你放心,青竹性子最是宽和,以后怜儿进了宫,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她便是。”
不管侯怜儿性子如何,以后也勉强算得上是自家人,只要人品和性子过得去,都能跟李青竹相处得很好。
侯君集连连称是。
“那是那是,长公主殿下贤名在外,小女能得殿下教诲,是她的福分。”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忧虑,压低声音道:“这二来嘛……驸马爷,您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又是自家人,有些话……唉,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啊。”
“哦?什么事让你都愁眉苦脸的?”柳叶挑了挑眉。
“就是那个苏家的小姐,苏玉萱……”侯君集的声音压得更低,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柳叶的脸色。
“我听说,她现在在驸马爷您手底下做事?”
柳叶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侯君集,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但嘴角那点玩味的笑意深了些。
“哟,消息挺灵通啊老侯?怎么,担心这没过门的太子妃位置不稳,被人家后来者居上?”
这话太直白了,直白得让侯君集老脸一热,也让旁边竖着耳朵听的侯怜儿心头一紧,手指攥紧了帕子。
“驸马爷明鉴!”
侯君集连忙拱手。
“我并非此意!只是苏家小姐与太子殿下这关系,毕竟不同寻常。”
“如今她又跟在驸马爷身边,这难免让人有些……有些猜测。”
“只是怕小女刚进东宫,根基不稳,万一……”
他一副忧心忡忡,为女儿打算的老父亲模样。
柳叶放下茶杯。
他看着侯君集,脸上那点笑意淡了下去。
“老侯,你呀,就是想太多。”
“苏玉萱那丫头,我是看她有点志气,不想在深闺里混吃等死,给她个机会学点本事,体现一下自我价值。”
“跟太子?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至少在我这儿,没这层关系。”
他看着侯君集,又瞥了一眼旁边明显紧张起来的侯怜儿,慢悠悠地说道:“至于太子那边……陛下金口玉言定下的太子妃是你家怜儿,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就算苏玉萱以后真进了宫,那也是以后的事,顶破天也就是个太子侧妃,你放心好了。”
侯君集心中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看来,柳叶并没有插手到太子婚事的打算。
如此一来,闺女的身份算是稳妥了。
两人又聊了聊,侯君集告辞离去。
柳叶目送他离去,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这个侯君集,还是满肚子的鬼心眼,不管对谁都跟防贼似的...”
...
长安城,江南会馆。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城的秋意渐浓。
江南会馆里依旧是人声鼎沸,各地客商往来穿梭,带来天南海北的消息和需求。
苏玉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里。
她不再是那个初来时,面对堆积如山的商情简报手足无措的官家小姐。
靛青色的学徒衫裙穿在她身上,已经显得干练合身。
她学东西确实快得惊人。
起初只是按苏惠心的要求,将杂乱的商情简报按地域、月份分门别类。
很快,她就不满足于此,开始留意简报里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并且尝试着在自己整理的简报旁,用娟秀的小字加上几句简单的推测或备注。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苏惠心的眼睛。
这位十大会馆的大掌柜,看人极准。
她发现苏玉萱不仅心细如发,条理清晰,更难得的是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和求知欲,而且做事极其认真负责,交代给她的事情,总能办得妥妥帖帖,甚至能想到前面去。
渐渐地,苏惠心开始把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交给她,比如核对重要客商的账目往来,整理汇总各地分会馆的月度经营简报,甚至让她初步筛选一些需要自己亲自过目的重要信函。
会馆的事务繁杂,接触的人三教九流,从豪商巨贾到跑腿的小厮,从精明的账房到粗豪的船老大。
苏玉萱学着观察、倾听,学着如何不卑不亢地与人打交道,如何在纷繁的信息中抓住关键。
白天被各种事务填满,晚上回到苏家那个熟悉又有些压抑的深闺,她也常常挑灯夜读,要么是整理白天的笔记,要么是翻阅会馆里能找到的杂书。
身体的疲惫,反而让心里那份因李承乾被婚期临近而带来的尖锐痛楚,变得有些麻木。
晚上,会馆打烊后,苏惠心把苏玉萱叫到了自己那间安静的书房。
桌上摊着几份刚处理完的卷宗,一盏油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坐。”
苏惠心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顺手给她倒了杯温茶。
“这几天辛苦了,那几份漕运成本核算做得很清楚,省了我不少功夫。”
“掌柜的过奖了,是您教得好。”
苏玉萱接过茶杯,道了声谢。
在苏惠心面前,她始终保持着尊敬和一丝学徒的拘谨。
苏惠心看着灯下苏玉萱沉静的侧脸,这张脸比刚来时清减了些,但眼神却亮了许多,少了几分闺阁女子的柔弱,多了几分坚韧和专注。
她沉吟片刻,放下手中的笔,语气温和地问道:“玉萱,来会馆也有些日子了。”
“看你做事这么拼,学得也快,我很欣慰。”
“不过……我有点好奇,或者说,有点不放心。”
“你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真就打算一直在这会馆里做下去了?”
苏玉萱捧着温热的茶杯,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目光坦诚地看向苏惠心。
“掌柜的,不瞒您说,我最初来,确实是想找个地方躲开那些烦心事,证明自己不是个只能等着被人安排的废人。”
“但现在……我是真的觉得这里很好。”
“每天都有新东西要学,有事情要做,感觉自己是有用的。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揣测别人的心思,更不用把自己的未来完全系在别人身上。”
“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心里踏实。”
她顿了顿,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至于以后……我没想那么远,但至少现在,我很珍惜这份差事,想把它做好,这跟跟旁人无关。”
苏惠心看着她眼中的平静和坚定,轻轻叹了口气,带着过来人的了然。
“你这孩子,心性是好的,太子殿下……我虽接触不多,但从驸马爷和长公主殿下偶尔提起的只言片语,还有他在竹叶轩待过那些年看,他并非薄情寡义、喜新厌旧之人。”
“只是……唉,他那位置,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有些路,不是他想怎么走就能怎么走的。”
苏玉萱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淡淡的的笑容。
“掌柜的,我明白的,从一开始就明白。”
她微微垂下眼帘。
“现在这样,真的挺好,至少,我不用再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苏惠心看着她,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份在打击后努力寻找自己立足之地的清醒,让她不由得又高看了苏玉萱一眼。
“好,你明白就好。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忙。”
“是,掌柜的也早些休息。”
苏玉萱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书房,带上门,会馆的长廊寂静无声。
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秋夜空气,抬头望了望被屋檐切割成狭长一片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
心中的酸涩和空洞感,在独处时还是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明天还有一堆账目要核对,还有新的商情要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