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琳是被窗棂透进的月光晃醒的。
她迷蒙间看见一道清冷身影立在窗前,银白织锦裙裾被夜风拂动,宛如一泓凝结的月光。陆青黛指尖正轻轻拨弄着案上那盏琉璃灯,灯火在她玉白的指节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醒了?”
这声轻问让程月琳彻底清醒,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起身的时候感到一丝眩晕,定了定神才重新睁开眼睛。
她下意识去摸枕边短刀,却摸了个空。
“在找这个?”陆青黛转身,腕间白玉镯碰在刀鞘上发出清脆声响,“连这种局面都不能解决,我真怀疑你在这后宫中到底是如何掌的权”
“或者说,你对他还余情未了?”
程月琳指尖一颤,她从未见过姐姐这般神色,明明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层霜。殿内明明烧着地龙,她却觉得后背发凉,可怖极了。
“我…”
“你什么?”陆青黛将匕首掷在榻前,刀鞘在绒毯上砸出闷响,“觉得他终究对你存着半分真心?还是认定他不敢在异国皇宫对你下手?所以放心大胆的同他大胆相会?”
羊脂玉步摇垂下的珠串随着她的逼近轻轻摇晃,“程月琳,你脖子上顶的是夜壶吗?”
这话说得极重,程月琳脸色煞白,攥着被角的手指节发青,她看见陆青黛袖口沾着暗红血迹,想来是处置闻人彦时留下的。
这个认知让她胃里翻涌起酸水,不知是迷药后遗症还是涌上的愧怍。
“我错了。”她赤脚踩在冰凉地砖上,寝衣下摆扫过染血的刀鞘,“我确实疏忽大意掉以轻心……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闻人彦和立春立夏一样,在她身边多少陪伴了几年,或多或少是有感情的,加之闻人彦从年就从未对她动过手,因此程月琳即便是恨他的背叛和为人,也从未想过闻人彦会对她动手。
多年主仆,她以为他不会伤害她。
陆青黛忽然掐住她下巴,玉镯贴在她颈侧,凉得惊人。
“当年他便是凭借着花言巧语哄骗你,如今故技重施,你竟还能上当?“指尖力道加重,在程月琳肌肤上留下淡红指印,掐的她生疼,“你可知若我再晚到半刻,你现在就该在床榻之上任他欺凌?”
“你以为他还会对你念旧情?”陆青黛的手一点儿都未松,看着面前的小娘子,提及董家的案子来,“你可知,我青衫阁里头的那十几个娘子当初就是未能自保才落入贼子之手……而你倒好,身边侍女不断,宫里头留守的御林军也听你调派,你竟然能自己落到被闻人彦迷晕的地步上来?”
“程月琳,你承认吧,你恨他不假,但你只是恨他不爱你,你只是恨他为何当初不能长长久久的同你在一起!”
陆青黛冷嗤一声,看着面前愣神的程月琳,细细端详打量着,“无话可说了?”
月光忽然被云层遮蔽,程月琳眼眶微红,抬眸之时在昏暗里看清陆青黛眼底翻涌的后怕,这才惊觉她看似游刃有余的训斥里藏着怎样剧烈的情绪波动。
她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衣袖,眼泪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我没有…我真的不喜欢他了……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把他想的那么坏……”
“当年我被欺负,都是他和立春立夏照顾我的……那一段路实在是太苦太苦了……所以即使我知道他们背叛了我…我还是不想把他们想的那么坏……”
程月琳的指尖在陆青黛袖口绞出褶皱,泪水洇湿了银线绣的缠枝纹,她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要把积压多年的委屈都抖落干净,“我知道要有防备心…”
“可那是向彦啊…是冬天替我暖手炉,夏天替我打扇子的向彦…”
“那年我染了风寒。”程月琳仰起泪痕交错的脸,“十五皇姐故意打翻我的药碗,是他跪在碎瓷片上求来的新药。淑妃罚我跪祠堂,是他在门外守了整整三夜……当年种种的关切和好都是真的……”
“所以呢?”陆青黛用拇指抹去她眼尾的泪,“他今日用帕子迷晕你的时候,可还记得当年也曾真心为你付出?”
程月琳的抽噎戛然而止。
“你还记得我幼时养了只小狸奴吗?”陆青黛忽然说起毫不相干的事,转身在屋子里踱步,“我细心照料了它整整三年,有段日子它生病了,府医说不能吃发物,那日我便没有喂它小鱼干……然后它就发怒了,对我亮了爪子,撕烂了我一身上好的衣裙,还咬了我一口。”
“后来我便不养它了,送给了府上的管家。”
“管家可没空日日为它打理毛发,喂小鱼干……过了没两日,它便重新寻到我跟前来喵喵叫,想要靠着往日的情分让我重新来养它,再不敢对我露牙齿亮爪子。”
“人呐,有时候比畜生还不如。”
陆青黛看她,冷冷道,“你说他对你真心,那你没对他真心吗?”
“当年的向彦早就死了。”
陆青黛冷着脸递过去一张帕子,“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更何况人?当初你只是宫里头不起眼的小公主,他也是个小暗卫,相识于微,情感自然真挚简单。”
“而如今,你是大虞手握宫权的公主,他是大蛇过来联姻的质子,两国对立,他都在那为日后谋算了,你还在这追忆往日真心?”
程月琳接了帕子,默默低头,“我知道错了……我不会了……”
“你错不错改不改的,我不关心。”
陆青黛不想继续管她这点子破事了,纯粹就是小屁孩初恋情节严重,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喜欢上的就是一个烂人。
过两日想通了就什么都好了。
再说了,要是能对着闻人彦那张写着‘王八’二字的脸继续追忆往昔……她就承认程月琳品味独特。
陆青黛一个暴栗扣在她脑袋上,“我今日等你醒来,只是告诉你,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你同闻人彦相爱相杀我都不管你,你愿意嫁他也好,把他当玩物也罢……只是,你胆敢为他谋取一点儿大虞的权利和功名,你就不要认我这个姐姐了。”
说罢,转身就走,唯留程月琳一人站在原地。
外头,程宥泽倚靠着柱子轻轻打着呵欠,见到人出来,这才上前将人拢进怀里,下巴轻轻埋进她的颈窝里头,发出困倦的撒娇声来,“怎么讲了这么久啊……好困……”
陆青黛拍拍他的背,“你妹妹犯蠢你不管教,你还在这嫌弃上了?”
“十六她平日里做事都是很可靠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不肯起身的太子殿下在陆青黛耳边轻声呢喃。“顶多…就是在情事上犯蠢罢了……这一点随孤。”
陆青黛好笑,问他,“随你哪了?”
“她是对于感情太过于相信,孤是太过于迟疑……否则如今,你就该是孤一个人的。”程宥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微眯了眯,而后凑上前重重的亲了她一口,在陆青黛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俯身一把将人抱起。
“今夜太晚了,咱们不出宫了,继续陪孤好不好?”
陆青黛趴在他肩上,搂紧了他的脖子,也微微打着呵欠,“当然不出宫了,不过离休息还早呢。”
“?”程宥泽的眼睛一瞬间亮起,过来凑在陆青黛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下一秒就被陆青黛一个巴掌打在身上,不轻不重的,有种爱抚的滋味。
“说什么浑话……”陆青黛无奈叹气,“我的意思是,你让吉和带几个人看着小十六,照她的性子,想通也就这一晚的事儿……想通了,闻人彦就该死了……”
“她有孤的人,杀个人绰绰有余了……”程宥泽轻啧了一声,而后幽怨看她,“倒是你,关心她比关心孤还多……”
“真不知道这一辈子你跟谁过……”
报复性的将人往上颠了颠,而后才重新接住,太子殿下惆怅不已,“要是清清失忆了把他们都忘了,只记得孤一个人就好了。”
“想得美。”
陆青黛唇角弯了弯,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而后牵着人一起往东宫的方向走,“快些回去,我今日的衣裳染了血,不舒服。”
程宥泽任由她拉着,在后头笑的纵容又无奈,“孤抱着你走不快些?”
“殿下也累了啊。”
“不累,孤甚是精神……清清洗漱都可以一并交给孤。”
陆青黛:“……”
两人回了东宫,各自去洗漱更衣。
程宥泽从浴房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水汽,氤氲的热气在他身后缭绕,他望着床榻上熟睡的陆青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藕粉色的寝衣从他玄色的被褥下露出来一角,白嫩的胳膊搭在枕头上面,那一截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乌发落在身后,清茶香填满了一整个床榻。
程宥泽狠狠的闭了闭眼,直接在原地醒神了。
看着床榻上的睡的正香的人,他无奈走近,“说好不睡的等孤的……”
一边低声呢喃着,一边用指尖轻轻拨开她唇边的发丝,睡梦中的陆青黛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嘤咛。
程宥泽眸色一沉,站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俯身去嗅她颈间的香味。
这个动作让他脸上的水滴到了陆青黛的颈侧,惹得她微微蹙眉。
程宥泽不闹她了,弯腰将她往里头挪了挪,正要躺上去的时候,发觉赤白的脚踝从锦被边缘滑出来,像一截新剥的嫩藕,再往上,是光洁柔嫩的小腿。
程宥泽冷着脸将人重新用被子裹好,转身又回了浴房。
只是,没去他刚刚用的那一个。
待到一切妥当后,程宥泽吸取教训,先是灭了灯,然后才敢爬上床。
大手一伸将人揽进怀里,程宥泽捏了捏陆青黛的细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这才催促自己快点睡觉。
陆青黛被他浑身的凉意一惊,下意识要退开,又被环住腰肢给扣了进来。
黑暗中,他嘶哑的声音传来,带着些气音,有些控诉的意味,“跑什么?”
“殿下…”她迷迷糊糊地唤他,眼睛却还闭着。
“嗯?”程宥泽应得温柔,手指却已经不安分地勾住了她寝衣的系带,在指间轻轻打转。
“你身上好冷……”陆青黛不愿接触他的皮肤,闭着眼睛往他的寝衣上挪。
程宥泽的另一只手深入进她的乌发里,在黑暗中低头去寻她的唇,冰冷和暖意在这一刻碰撞。
他索取的很多,陆青黛的呼吸渐渐被剥夺。
迷蒙间,整个寝殿都只有两人唇舌交缠的喘息声。
被窝里头原本还正好的温度此时变得灼热无比,程宥泽吻在陆青黛的锁骨处,手隔着寝衣在她的背上轻轻描绘,“现在热了……清清可喜欢?”
陆青黛微昂着头,整个身子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几乎如同镶嵌了一般。
“程宥泽!”她困得要抬脚踹他,却被圈住了腿,吻又是细细密密的落在她脖颈处。
“孤在。”
知道她困了,程宥泽落下最后一个吻,重新给人调整了舒服的姿势,而后才甜甜蜜蜜的抱着人睡去。
……
陆青黛舒舒服服睡了没几个时辰,就被寝殿外头的人声打断,是吉和在外头唤他们。
她揉了揉眼,而后抬头就看见正一脸笑意看着她的程宥泽。
睡醒了还不起来去上朝?
她正迷蒙着,程宥泽就用手刮了刮她的脸,抓着她的手落下一吻,扶着人起身,“青黛大人可休息好了?”
“孤给你更衣。”一边说,程宥泽已经拿起了她的衣裳。
朱红色官袍,他会穿。
陆青黛抬眼问他,“传消息来了嘛?”
程宥泽给她理好袖子,轻啧了一声,嘴角上扬中透着无奈,“青黛大人真是时时刻刻都惦记公事……孤就这么没吸引力?”
“殿下若要怪罪今日可以参我一本,轻薄太子这罪名我担得的。”
陆青黛抬手捏了捏程宥泽的脸,笑着继续问,“所以啊,消息呢?”
“如青黛大人所料。”程宥泽把脸往前凑的更近,“十六连夜出了宫,悄悄把人做掉了,大蛇国质子突然受伤暴毙的事情等下了早朝,应当就传遍了。”
陆青黛垂眸将最后一枚鎏金纽扣系好时,程宥泽忽然从身后环住她,下颌抵在她肩窝深深吸气:“清清穿官服真好看。”指尖划过她腰间玉带,“就是太板正了些。”
“殿下。”陆青黛拍开他作乱的手,“上朝了。”
殿外吉和又轻咳三声,程宥泽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却见陆青黛突然转身,笑着将他腰间的腰带一拉,玄色龙袍霎时绷出劲窄腰线,惊得太子殿下耳根发烫。
“彼此彼此。”她指尖在玉带钩上轻佻一弹,而后勾着人手指往外走。“小十六那事可做的隐蔽?我可不想同大蛇国的使臣继续周旋。”
程宥泽看着勾着自己的手,诺诺发言,“有孤的人在,大蛇国的人自是死无对证的,清清放心。”
陆青黛点了点头,两人一同去上朝。
今日早朝并无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当陆青黛跟着自家老父亲出了宫门准备回府的时候,却被大蛇国的人给拦了下来。
闻人勉一身深青色的异域服饰,从马车上下来,对着她盈盈一拜,微咳声中带着乞求:“闻人勉求见青黛大人,不知青黛大人可否给我这分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