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节虫不叫竹节虫,竹节虫未曾娶妻,没有女儿。
竹节虫只有一个妹妹。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占据自己妹妹身体的那个人,他是谁。
不是爹,是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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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方,生在书香世家。
自幼读书,单名一个蠹。
蠹,便是啃噬书籍的虫子。
参加科举前,家中长辈给他取字为竹清。
方竹清。
……
方竹清自幼读书,家中希望他能考中,当大官。
方竹清不负众望。
童生试榜首。
乡试榜首解元。
会试落榜。
落榜那年,方竹清已经举家搬迁到京城。
放榜那日,方竹清有些恍惚。
出了考场后,他就将文章默下来给师长同窗看过,师长与同窗,都说有希望。
他落榜了。
父亲摇头,母亲叹息。
“孩儿,还有下一次,你还年轻。”
是啊,还年轻。
这一年,方竹清不到二十岁。谁见了,都要说一句前途无量,年少英才。
方竹清静心读书。
第二次参加科举,方竹清仍旧落榜。
第三次,落榜。
一个冬天,方竹清的娘病死了。
没过多久,父亲赎回一个青楼女子,方竹清有了后娘。
昔日那个说‘大丈夫当俯仰无愧于天地’的父亲,沉迷声色。※
方竹清离开家,去了书院居住。
父亲不再资助读书,方竹清便作画写诗,拿去售卖。
第四次科举,方竹清病重,没有去考场。
考试当天,有人拿来一个题目,让他写。
对方掏出五十两银子,说赶时间。
要求方竹清快点写。
方竹清一气呵成,写完后,刚要誊写,对方已经丢下银子,拿了文章走了。
当日,父亲提着酒壶,脚步踉踉跄跄来见方竹清。
“蠹儿啊,你今日赚了大钱?”
父亲最近眠花宿柳,没了昔日的精气神。
方竹清将今日得来的五十两银子拿出来,他打算分一半给父亲,结果全被抢走了。
“蠹儿,你今天有了个妹妹,叫方萤,流萤的萤。这就当是你给方萤的礼物了。”
方竹清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
他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的父亲烂掉了。
方萤?
这算什么名字?
方竹清意识到,父亲从来都是不上心的。
方蠹是虫子,方萤也是虫子。父亲或许从来没有用心过。
到了放榜的日子,方竹清照例去看榜。
尽管他这次没有参加科举,但这已经是他的习惯。
榜单上自然没有方竹清的名字。
方竹清看到了谢姚的名字。
方竹清记得谢姚,年幼的谢姚曾当众斥责他面目丑陋,当不了官。
从那以后,方竹清就留心谢姚。
谢姚年纪不大,人却嚣张,不学无术,耽于玩乐。
关于谢姚的消息,不需要探查。
谢姚是一个很张扬的人,身为谢家最小的儿子,谢姚有嚣张的资本。
谢家出了一位宠妃,谢家出了几位高官。
方竹清得罪不起这种人。
偶尔方竹清揽镜自照,也会怀疑自我。他长得很难看吗?
方竹清从未死心。
他宁愿殿试的时候,因为容貌被皇帝无视。
宁愿撞个头破血流。
方竹清想,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学识,就能考中,就能当大官。
以他如今的功名,运作得当是可以当官的。
但方竹清不屑当个小官。
……
当下,方竹清看到了谢姚的名字。
谢姚考上了。
方竹清有些恍惚。
谢姚考上了。
方竹清第一次怀疑自己。
谢姚都能考上,他为什么考不上?
日子还要继续过,方竹清摆摊为人代笔,无论是书信,还是画作,他什么单子都接。
直到有一天,他接了个誊抄历年科举题解的活计。
方竹清看到了熟悉的题目。
这是他写过的,这是今年的考题。
方竹清不愿去想发生了什么。
方竹清仍旧参加科举。
他想考中。
可他再也没中过。
童生试与乡试的辉煌,仿佛只是泡影。
会试,成了方竹清最大的噩梦。
屡试不中。
简简单单四个字,成了方竹清的梦魇。
方竹清不记得父亲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那个父亲,这些年眠花宿柳,身体亏空,时不时还要向他讨要钱财。
方竹清有钱的时候,就给一些。
没有钱的时候,就劝说父亲。就像昔日父亲劝他读书时说的一样。
走正路。
方蠹,你要走正路,当大官啊。
跪地父亲灵堂前,方竹清有些恍惚。
人,是如此善变的吗?
方竹清没有思考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方竹清眼里,这个父亲早就烂掉了。
父亲死了。
方竹清反而松了一口气。
方竹清的胳膊被压住。
他扭头,看到一个小不点跪在地上,小小一个,面黄肌瘦的。
这是他的妹妹。
后母生下的妹妹,名叫方萤。
方萤的日子似乎不太好过,旁人家的孩子白白胖胖,方萤瘦瘦巴巴。
方竹清找到后母,询问自己之前给父亲的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省吃俭用足够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至少,不会把一个孩子养成这样。
后母闻言,表情有些古怪。
戴孝的后母跪在方竹清脚边,泪湿衣襟。
“竹清,钱我会还你的。”
她以为,方竹清是来讨债的。
方竹清试图解释。
他不是要钱,他只是想知道,那五十两银子用在了什么地方。
后母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方竹清动了怒,一拳砸在桌子上。
后母这才颤声说起钱财的去处。
后母回忆,方竹清的父亲在方萤出生那日离家,一个多月后才回家。
归家不久,便有人来要债,家里的东西都典当还债了。
后母每日织布绣花,补贴家用。
至于那五十两银子,后母是没见过的。
后母小心翼翼道:“我会还你银子的。”
方竹清踉跄一下,脑中那根弦彻底断开,他掏出身上所有银钱塞给后母。
“不要,我不要。”
方竹清披麻戴孝冲出家门。
从那一日开始,方竹清断了科举的念头。
他仍旧抄书卖画,旁人让写什么,就写什么。
得了银钱,就托人给后母带去一份。
日子还算过得去,方竹清发现,放弃科举似乎也不错。
直到有一天,方竹清写的一篇文章被人攻讦,买主供出了方竹清。
方竹清在牢里住了半年,人有些疯癫。
方竹清不再握笔。
拿起笔,他就会想起在牢里被殴打的痛楚。
方竹清成了乞丐。
旁人叫他大虫,人人都知道,大虫有个妹妹叫小虫。所以他叫大虫。
方蠹。
方萤。
都是虫。
方竹清不想解释。
方竹清什么都不想说。
又一年,后母死了。
有许多风言风语,那些人说他的后母死于花柳病。
方竹清的家,被债主霸占。
到最后,方竹清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欠下了多少银钱。
方竹清捡回在街上游荡,无家可归的方萤。
方竹清想,或许自己应该重新拿起笔,至少把妹妹养得胖一点。
太瘦了,容易冻死。
在冬天来临之前,方竹清要赚一笔钱,添置棉衣,租赁屋舍。
然而,意外比冬天来得更快。
那日帝王游街,方竹清恰巧路过,他连忙拉着方萤跪下,按下方萤的脑袋。
许是因为好奇,许是因为无知,方萤趁着方竹清捡起脚边一枚铜钱的空档,抬头看了一眼。
方萤的脑袋被侍卫砍下。
高高扬起。
滚落在地。
方竹清攥着铜钱,搂着妹妹,盯着地上的脑袋,他有些恍惚。
他看到一只蚂蚁,爬到妹妹耳朵里。
方竹清冲过去,试图赶走那只蚂蚁。
蚂蚁进到耳朵里,会痒的。
会痒的!
方竹清的脑袋高高扬起。
落了地。
残留的意识里,方竹清忽然想到,或许自己真的只是一只虫子。
毕竟,没有人在乎一只虫子的生死。
方竹清想,他就是一只虫子。
方竹清死了。
他想,那些流言蜚语,或许可以停一停了。
之后那些人,会如何编排他的妹妹呢?
他妹妹干干净净,是清白的。
那些人的污言秽语,怎么能落在妹妹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