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高院,一眼望不了尽头。院中的古树遮住了半边天,幼小的时清灼孤独的蹲在下边,难过的抹着眼泪。
周围一片漆黑,儿时的记忆再次重映,他无助的望向周围,可黑暗之中传来的种种窃窃私语,都让他不敢挪动一步。
淮南王的冷眼,自己弟弟的冷讽,身边仆役的针对……
这些都像一根根的尖刺,慢慢从黑暗中逼近着时清灼,将要把他吞没杀死。他靠着身后的古树,绝望的捂着耳朵。
“要是大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就好了。这样跟在你身边的仆役就不会被你连累受罚,.你的母亲也不用过着这种苦日子,我也可以顺理成章的当上淮南世子。全都是你的错,大哥就该去死……”
黑暗笼罩,又冷又怕。就算捂着耳朵,也阻止不了这些话语的出现。
这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时琮生气对他说的话,貌似只要他离开了这个世界,所有人就会过上好日子。
他就是一个害人精。
童年的记忆在他眼前重现,曾经那些咒骂嘲笑也再次飘进他的耳中。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其实只是自己不愿提起。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些话语究竟是多久消失不见的。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一束光刺入他的眼中,让他极不适应。
他踉跄着起身,一步一步的朝着光亮走去。他被这束光笼罩着,周围一切都靠近不了,他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越来越靠近,就越来越温暖。这束光驱散了恐惧,驱散了寒冷。他迫不及待,只想更快的靠近光亮的源头。
他几乎是跑了起来,周围的黑暗如同虚影一般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幕幕他熟悉的景色。
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再次望向周围,所有的流言与恐惧都已经消失了。他感受到身后一片温暖,猛的转身,白无常俯身站在他身前,笑意如沐春风,为他挡住了所有的黑暗与寒冷。
时清灼置气般的扑倒了白无常怀里,在这个不真实的地方,他再一次藏匿在白无常的怀中,像小时候那样,在白无常怀里倾诉着自己的委屈。
他从小便想着尽力讨好所有人,只要不给人添麻烦,就是极好的。害怕不敢说,委屈不能诉,眼泪不能流。他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安慰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他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可每次都会被白无常识破。
从前他总是一个人,孤独委屈。很多次,他都望着漆黑的夜空,思索着明日会不会是个好天气?
他不敢告诉自己的母妃,因为他不想让他母妃再被自己所牵连。
所以白无常的在意,他的关心,他那一点点的微笑,已经是他十几年来所感到最温暖的。
白无常是一束逆光,将自己从黑暗的淤泥中救起。他没有嫌弃自己身上的恶臭肮脏,甚至如视珍宝。
他紧紧的抱住白无常,或许是自己的模样真是个小孩,脾气也变成了小孩子。他放声大哭,吐露着心中的害怕,也怪罪着白无常为何不早一点来接他。
白无常没有说话,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双手抱着时清灼,温柔轻轻的拍着他的背。
就算他没有说话,却让时清灼觉得,只要白无常在自己身边,就不用再害怕。
他不会被嫌弃,更不会被抛弃,他可以在白无常身边放肆撒泼,也可以无理取闹。白无常总会惯纵他,总会将他保护好,让他不再害怕。
暖风和煦,吹干时清灼脸上的泪痕。这一次,白无常将他抱了起来,用那双好看的眼注视着他,黝黑的眸子甚至可以让时清灼看见自己的倒影。
“清灼,该醒来了。”
这一句极其温柔,如春风唤醒万物生,使时清灼心中颤动。他的手紧紧握住白无常的衣裳,害怕他的离开。
慢慢的,眼前的白无常越来越模糊,周围的一切也渐渐的崩塌。这短暂的温暖就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随着自己的清醒将要灰飞烟灭。
“太傅,不要走,不要走……”
他没有防备的摔在了地上,却还是想要去抓住白无常。可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挥舞着双手,也抓不住。
“太傅,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白无常的残影慢慢朝着他走来,捧起了他幼稚的脸,温柔道:“太傅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话还没有说完,白无常便化为了一抹泡影,随着风飘散不见。
“太傅,不要走!”时清灼猛的睁开了眼,他伸出手准备起身,可腹部的一阵疼痛让他不得不瘫倒在床上,额头也浸出了不少汗珠。
“我的小祖宗啊!你醒了能不能好好的给我躺好?”司空杏林踉跄的走进,果不其然,时清灼腹部的伤口再次渗出了血。
司空杏林的千言万语却在看见时清灼那委屈的眼后吞下了肚,他心里默默给了自己一巴掌,骂着这都是自己欠他的。
时清灼眼角的不知是泪还是汗,窗外烈日炎炎,蝉鸣蛙声交替,让时清灼慢慢回过了神。
司空杏林十分迅速的帮他处理伤口,期间二人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可司空杏林心中如万马奔腾那般,双手都有些颤抖。
不是激动,而是生气。
时清灼扭过头,眼角的那一滴泪悄然滑落,哑声道:“杏林哥,我睡了多久?”
司空杏林长舒一气,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瘫坐下来,说道:“还睡呢?你这是昏迷,昏迷能明白吗?满打满算,也有十五日了,这也马上七月了。”
“都七月了吗?”他小声呢喃着,眼神飘忽不定的望向门的方向,似在期盼着什么。
“你的伤特别严重,起码半年你都不能再用剑了,必须要好好修养!而且等以后,你伤好了后也会留下后遗症。清灼,你……”
“太傅回来了吗?”
司空杏林脸上莫名有些愠怒,他再次看向时清灼,回答道:“还没呢。你别去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把你的伤养好,才是如今最重要的!”
慢慢的,他的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了自己昏迷前的场景。大雨倾盆,几乎将他们全部淹没,再次想起,自己又一次劫后余生。
“他们呢?”
“北倾与封钲现如今正在养伤,二人的伤势与你相比虽然不算重,但还是需要修养。”
时清灼眼神一顿,问道:“姜濉呢?”
“还在找。”
“什么叫还在找?”
“姜濉与封钲为了掩护北倾带你离开,独自留下对抗崔巍惜及榭城的所有人。二人最终分开逃跑,封钲回来了,姜濉现在还没有消息。”
时清灼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他呆滞的望着窗外,蝉鸣却惹人心烦。再次望向门口,荀修豫不知何时到了门前。
他面露难色,依旧恭敬行礼:“世子殿下。”
时清灼苦笑着:“这段时间,辛苦烽怜先生了。”
他走到时清灼身旁,脸上带着关心,也有着隐藏的难言:“为殿下分忧,本就是我等的责任。如今见着殿下已经醒来,是最好不过的消息了。”
时清灼刚醒,全身几乎没有一丝力气。他感受着自己腹部的疼痛,闭上了眼,自责的泪还是抑制不住。
“是我错了。一切的顺利总让我觉得这条路很简单,也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思考。”他空洞的睁开眼,身上的伤仿佛嘲笑着他的无知,“先生心中其实也有许多的话藏着,只是碍于我的身份一直不敢多言。”
蝉鸣忽然停住,风也在这一刻消失。炎热夏日,时清灼脸上面露真挚,甚至是哀求。
“今后,还请先生不要在意我的身份,在我做出选择前,也希望先生可以袒露心声,将我悬崖勒马。”
荀修豫没有说话,可这也让时清灼真正的如临冰窖。
“开始的一帆风顺,让我迷失在了当下的安好。现在我才明白,我还是太愚蠢了。”
司空杏林也没有说话,他们听着时清灼的倾诉,感受着他无尽的懊悔与自责。二人都明白,开始的一帆风顺,又有哪里离不开白无常的兜底呢?
他身上伤太严重,可是还是颤抖的伸出了手,双手抱拳,眼中流露的情绪让人动容。
“今后,清灼定会虚心求教,也望先生可以不吝教诲。”
他这一动,刚才司空杏林做的一切也都功亏一篑。可这一次他却出奇的没有恼怒,低着头将自己置身事外。
荀修豫疲惫的脸上最终也还是叹下气,他走上前,耐心开口:“殿下,既然你已开口,我也不再藏匿。殿下,听我一言,别再自己冲在前了。你是君主,你该坐在明堂之上。殿下性子倔,做事之前只会考虑一时,却没想过最终结果的好坏。这一次,吃一堑长一智,还望殿下今后能明白。”
明白什么,荀修豫虽没有直言,但时清灼却也羞愧的知晓。
见着认错也差不多了,司空杏林也是起身来到了时清灼身边,解围道:“烽怜先生先去忙吧,殿下刚醒,还需要多休息。”
荀修豫自然不傻,而且近来事务的确繁多,他也慢慢离开了。
司空杏林再一次给时清灼上药,因为血迹已经将他的衣物沾污,也不得不重新给时清灼更衣。
屋内无声,可蝉鸣再次响起。时清灼几乎无力,任由司空杏林“伺候”。
“清灼,白无常的扇子,我帮你收起来了。”
时清灼默默地回过神,司空杏林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慢慢的紧绷起来,声音也随之而来:“在哪?”
“我交给了煜儿。白无常的扇子阴凉,你受了伤,不适合放在你身边。正巧小孩子怕热,也交给他纳凉了。”也许是担心什么,他还补充道:“放心吧,我交代过他,让他不能弄坏,也让桃子看好了。”
他神色严肃,甚至有些冰冷,藏匿着自己的情绪,让人不敢随意猜测。
可时清灼的反应却特别大,几乎快要翻身而起:“不行,那是太傅给我的,不能交给别人。我要去把它拿回来!”
“一把扇子而已,煜儿也挺喜欢的,就让给他吧!”
“不行,他要什么都可以,太傅的扇子不行!杏林哥,我要去把它拿回来!”
司空杏林给他换好了衣服,抬起头正巧对上时清灼慌乱的眼神。这一次,司空杏林的眼神中仿佛看透一切,让时清灼的心不知怎的突然慌乱。
他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太傅的扇子不是普通的扇子,煜儿拿着它玩,会很危险的。若是他喜欢扇子,我,我去为他找一把。”
“不仅是白无常的扇子不行,是关于白无常的任何东西都不行吧?”司空杏林神色冷漠似冰,从袖中取出了玄武,拿在手里,“清灼,你对白无常,是什么感情?”
时清灼脑袋嗡的炸开了,他没有说话,眼神却开始闪躲。他伸出手想要拿回玄武,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被司空杏林握住了手。
“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是我一直在照顾你。你知道吗,在你昏迷的每一日,你每一日都会唤白无常的名字,十五日的时间,加起来也超过几百遍了吧。”
司空杏林握的位置正好可以把住时清灼的脉搏,他眼神逐渐锋利,似乎要剥开时清灼的外壳,去探寻最终的真相。
“你的脉搏快了,是紧张,还是心虚?”
时清灼认错般的低下了头,但他握住玄武的手并未松动。寂静半晌,司空杏林还是松开了手。
“你知不知道,这样对你们二人,没有好处。你可以喜欢任何人,可唯独白无常不行。”
“为什么?就因为我们的身份吗?我是淮南世子,他是大晟太傅?”
他情绪有些激动,将玄武宝贝的护在胸前。思索万千,他抬起头,坚定的望着司空杏林,表露着自己的真心。
司空杏林没有退缩,他毫不畏怯的回应道:“不仅如此,还因为你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师生之谊!”
他叹着气,仿佛将心中的怒火换做了另一种语言:“我作为白无常的挚友,我定要为他考虑。他好不容易脱离了深渊,我不希望他再坠落。清灼,放过他吧,这样对你们两个都好。”
时清灼愣住了,这一刻,他的心仿佛淋了一场酸雨,使他在之前用心栽培的所有尽数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