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炭盆烧得可旺了,铜炉里的松香和残梅那甜涩的味儿混在一块儿,在空气中弄出了一层薄雾似的。
诸葛亮推着轮椅绕过屏风的时候,庞士元的睫毛上都挂着薄汗呢。刚刚在梅树下吹了风,他后脖颈出的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这时候被暖烘烘的热气一烤,就感觉像有好多细针在扎似的。
“阿元啊?”诸葛亮弯下腰想去解他斗篷上的绒绳,指尖刚碰到那个银扣子,就被一只冰凉的手给抓住了。
庞士元的手指弯得就像枯竹似的,指甲盖都泛着青呢,可却使出了很大的劲儿,“别碰我。”他耷拉着眼皮,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着,“我自己来。”
诸葛亮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看着庞士元那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在微微颤抖。
银扣卡在绒绳里头,庞士元试了三次都没解开,最后“啪”的一下拍在了轮椅的扶手上。“真废物。”他小声地骂了一句,声音都闷在斗篷里了,“连解个扣子都得让人教。”
“我来帮你吧。”诸葛亮蹲了下来,手掌盖在他的手背上。
庞士元的手立马就握成了拳头,可到底是没力气抽走啊。
诸葛亮的指腹擦过他手掌心里那片剩下的梅花瓣——夜里被体温焐得发软了,红得就像要渗出血来一样。“小时候你爬梅树摔下来,也是这样紧紧抓着我袖子哭呢。”他小声地讲:“说‘阿亮我疼’,可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样,精神得很呢。”
庞士元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他看着诸葛亮头顶翘着的那撮头发,那头发还是那么硬,就跟以前给他抄书的时候似的,老是扫得自己手背痒痒的。“现在啊,连喊疼的资格都没了。”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声音就像在冰水里泡过似的,“你想让我恨你,可我连恨你都觉得累得慌。你看着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心里特别舒坦?”
诸葛亮解银扣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他就想起三个月前那个下着雨的晚上,庞士元的马在山路上受了惊,他抱着庞士元从悬崖边滚下去的时候,听到了肋骨断裂那种清脆的响声。
后来军医说,脊椎受了伤,恐怕以后都站不起来了。
那时候庞士元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阿亮,是你害的吧?”
“我没有。”诸葛亮回答,声音都有点沙哑了。他终于是解开了银扣,把斗篷轻轻给褪了下来,庞士元那月白中衣下凸起的锁骨就露了出来。“那天是我替你去见的吴使,要是我当时在的话——”
“怎么着,你现在照顾我是为了赎罪啊?”庞士元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眼睛扫过那案几上堆着的参汤、药罐子,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棉袜,“又给我擦脸,又喂饭的,还帮我盖被子……阿亮啊,你这是想把自己洗白呢?”他笑了一下,眼尾那颗泪痣在烛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等哪天你觉得自己的罪孽都还清了,是不是就可以拍拍屁股去娶你的新娘子啦?”
诸葛亮的手猛地一抖,斗篷就掉到地上去了。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眼底就像翻涌着惊涛骇浪似的:“你听谁说的?”
“今儿早上厨房有两个丫鬟拌嘴呢。”庞士元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晃悠的竹帘,“一个说‘丞相要娶的是夙家小姐呢,那可是金枝玉叶的主儿’,另一个就说‘可庞先生还病着呢……’。”他转过头来看着诸葛亮,眼神就像冰碴子似的,“阿亮,你要办大婚了?”
暖阁里安静得很,都能听到炭块裂开的轻微响声。
诸葛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本来想说“是陛下赐婚,我还没答应呢”,可是一对上庞士元的眼睛,那些话就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他就想起了三天前在御书房里的事儿,皇帝把婚书推到他面前的时候说:“先生你都快三十了,也该有个家室了。”庞士元现在这样……
“你不吭声,那就是认了呗。”庞士元冷不丁就把桌上的药碗给掀翻了。
那深褐色的药汤溅到诸葛亮月白色的袖子上,就跟一块特恶心的脏东西似的。“行啊你。”庞士元喘着粗气,左手紧紧抠着轮椅扶手,“你要是想娶,那就娶呗,不过在娶之前,你得先把我给弄死。”
“阿元啊!”诸葛亮赶忙扑过去想扶他,却瞧见庞士元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手指关节因为用力都泛白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拖累啊?”庞士元咳得眼眶都红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瘫在这儿,就成了你家里的一个活死人牌位啦?”他猛地抓住诸葛亮的手腕,那指甲都快掐到肉里头去了,“你要是想走,没问题,不过走之前得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了。”
诸葛亮被他抓得可疼了,可又不敢把手抽回来。
他看着庞士元因为咳嗽而泛红的眼角,就想起那年春天打猎的时候,庞士元为了和他比射大雁,偷偷地练到半夜,结果第二天就发烧说胡话了,也是这么抓着他的手腕,说“阿亮,我好冷啊”。“我没打算走啊。”诸葛亮小声地说,另一只手放在庞士元的后脖颈上,“那婚书我还没接呢,陛下那边……”
“你骗我。”庞士元的声音突然就低下来了,就像一片落在水面上的树叶似的,“你以前也骗过我。”说好了要一起看星象一直到头发都白了呢,还说要比一比谁能先算出这三分天下的局势……”他把手一松,手心里那片梅花瓣就掉到地上了,“可现在呢?
你都要娶别人了,我现在就连站在这儿骂你一骂都做不到啊。”
诸葛亮慢慢蹲了下来,捡起了那片花瓣。
他的手指上沾着药汁呢,红色和褐色混在一块儿,就像一团怎么也化不开的血似的。“阿元啊,”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晃动,“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呀?”
庞士元瞅着他头发里翘起来的那一小缕碎发,冷不丁地伸手碰了碰。
还是和以前一样,硬得扎手呢。
他就想起刚开始遇见的时候,在书院的梅树底下,自己仰着脑袋笑着说:“先生说我是凤雏,说你是卧龙,那我以后就叫你阿亮,行不行呀?”那时候诸葛亮的耳朵尖都红透了,就回了句“随你”。
“阿亮啊,”他轻轻地说,“我以前啊,就想着要和你争一辈子呢。”他的眼神落在诸葛亮衣袖上的药渍那儿,“现在呢,连争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喽。”
这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丫鬟的通报声:“丞相,夙家小姐派人送了帖子来,说过两天想要……”
“退下。”诸葛亮直接就把丫鬟的话给打断了,声音里透着一种很少见的冷硬。
他看着庞士元慢慢闭上的眼睛,就轻轻地把人抱进怀里了。
炭盆里的火光映照出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就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儿似的。庞士元就靠在他的肩上呢,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能感受到诸葛亮身上的温度。
庞士元心里明白啊,等到明天天亮了,自己又会坐到梅树底下,看着诸葛亮折梅花,听着那些听起来就不是真心话的安慰话。
就是不知道啊,等夙家小姐的帖子送过来的时候,像现在这样的日子,还能剩下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