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知被传召时正与司农卿统计田亩。
恭请圣安后,从陛下隐晦的话中理出重点,愣了好一会儿。
五皇子要求和他一起查祖父贪污。
事情是否太荒谬了些?
齐帝:“阙儿年纪小,守知要多多包容,朕平日里宠他,将他惯的无法无天,这件事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你多带带他。”
“下去吧。“
齐帝根本没给尹守知拒绝的机会。
也是尹守知经验少,年纪轻,没见过这世面,想推都不知道怎么推。
只得心事重重的领了命,拧着眉琢磨帝王心。
尹太尉手里不干净,尹守知知道。
他小时候不懂,长大些只看家里吃穿用度便若有所悟,等到了江南,太子亲手掀起了五姓案,指向五姓的种种证据也隐隐指向朝堂公卿。
若没有高位的官员当他们的保护伞,五姓焉能作恶滔天。
如今五姓已除,郡守、刺史、都尉……落马不知几何。
众人心里都悬着一根线,生怕皇帝不停手,对朝堂公卿举起屠刀。
尹守知苦笑,以太子的性子,怎么甘心停手,如今正在选拔的绣衣使监察制度就是太子心中所想。
太子分身乏术,真要一个州一个州杀过去得多久。
等绣衣使选出来,会继承太子的志向,成为挖腐肉驱蝇虫的工具,苏州这场风波还会在别的地方掀起。
他已经铲除了大齐最大的毒瘤,下一步,太子的目标不再是地方,而是朝堂之上。
尹太尉只会是开始,而非结束。
事实也如尹守知所料。
在梅雨季的尾巴,祁元祚单独见了卢大司农卿。
他将见面地点选在了林定尧墓前。
当年林定尧为国牺牲,以有功之身下葬,官府为其修冢
青砖冢与雾蒙蒙的梅雨天同色,交织出哀凄之感。
“孤与林大人有数面之缘,林大人舍己为公,才华出众,性情坚韧,孤极为敬佩。”
司农卿附合着:“当年臣初见定尧,他位卑而不谄媚,性情坚韧,受恩必报,如此清风朗月之人,即便考不上科举,日后也定非平庸之辈。”
“于是,结下了姻缘。”
“可惜天妒英才,定尧是为吴县百姓而死,他出生在这里,想必走的时候,定也甘愿……”
祁元祚撑着伞,听雨滴落在伞上的啪嗒声,雨幕中的神情颇有些漫不经心。
“当年吴县病疫的源头是平浪湖下的沉尸,而那些沉尸又是这片土地上的人造下的杀孽,病疫起于吴县,传遍苏州城,司农卿看来,像不像湖底冤魂的报复?”
司农卿叹了一声:“因果循环,只是苦了无辜百姓。”
“因果循环”,祁元祚重复了他的说辞,又道:
“林大人在吴县任职,其学生司马徽也在吴县,当年孤名下的瓷坊琉璃坊来苏州做生意,往长安传过几封信,经了卢芝的手。”
“卢芝可曾告诉过大司农卿?”
司农卿紧了紧手:“……臣,有所耳闻。”
“司农卿听到的是什么?”
司农卿站在女婿坟前,良心未泯,说不出谎话来。
“司马家……”
“巧了,与孤知道的一样。”
那时司马徽人在吴县,若真心想救,哪至于让林定尧被关狱中三个月!
他往长安写一封信告知大司农卿,林定尧都早出来了。
司农卿远在千里之外,他头一个月知道吴县之事,再收到消息就是女婿死亡。
林定尧尸体火化下葬那么快,他即便知道不对劲儿,也有心无力。
后来女儿归家,抱着他痛哭失声,说女婿收了个白眼狼学生。
司农卿猜测女婿的死,定有司马徽推波助澜。
只是他隐而未发。
直至如今。
“能教出卢芝,司农卿定也是个清正之人,只是听说您老私下与司马家相交甚好。”
“往苏州运送化肥的船帮以及交货签收人都是卢芝负责,这么多年,孤却从未听卢芝说过苏州的化肥价格比官方定价高出三倍的事。”
“更不知道运往苏州的化肥竟被五姓联手垄断。”
“是卢芝瞒了孤,还是船帮糊弄了卢芝?又或者,有人插手其中瞒天过海?”
“您觉得呢?”
司农卿冷汗涔涔,他膝盖一弯就要跪下,被祁元祚一手托住
“站着说,卢大人膝盖若沾了泥水,外人还以为孤以势欺人呢。”
司农卿心死如灰,在女婿坟前,太子又提女婿的死亡疑点,又说他与司马家不清不楚,又说船帮之事,摆明了是点他为人不正,与仇人为伍。
若他继续瞒着,不仅愧对林定尧更要连累卢芝被太子迁怒。
司农卿不敢赌太子查到了多少,无不悔恨的交代:
“太子殿下与芝儿初成立瓷坊时,银钱紧缺,臣为了补贴家用收了司马家的贿赂,谁知道是司马家贪墨下的贡品,从而落下把柄,后来才不得不为司马家压下化肥之事。”
“殿下!此事与芝儿无关,他被我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啊!”
司农卿只为司马家办过一件事,对他来说不过是插手儿子负责的船帮,改变一下交货对象。
举手之劳,一句话的功夫。
却是这一句话,让苏州城的土地兼并速度比别的王朝快了十倍不止,化肥诞生才三年,苏州城的佃农比三年前多了三倍!
苏州官府向中央报的收成是用过化肥增收后的收成,中央索税自然也是在增收后的粮食产量上计算。
实际上呢,百姓根本买不起化肥,他们的收成还是没用过化肥的低收成,官府不顾百姓死活强收高负担的赋税,百姓交不起,便卖田卖宅卖人,济世的化肥成了世家手中敛地的工具!
只因司农卿的一句话。
祁元祚立在细雨中,对比司农卿浓墨重彩的悔恨,他的情绪冷淡如雨露。
“若是杀人偿命,你该死。”
“若是以律法公断,你当流放。”
“但听说司农卿大人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从地方官历练而来。”
司农卿苦笑:“臣曾任长沙、武陵郡守,后来做过巡按御史,太祖生前将臣调回长安,升任大司农卿,辅佐先帝。”
至此,祁元祚道出了约见他的目的:
“江南的天不会因为苏州一地而清明,不知卢大人是否存有三不朽之志。”
立功、立德、立言。
德有亏,言无才,只剩立功还有机会。
司农卿明悟,太子想让他留江南做板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下半辈子他的任务就是和江南世家磕脑袋斗狠。
苏州百姓因他而家破人亡,他就该用余下的生命杀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豪绅世族将功折罪。
若他不愿,只能流放去苦寒之地,孤老一生。
司农卿大拜:“臣若能将功折罪,定不负殿下所望!”
祁元祚意味不明的暗示:“卢芝是孤的朋友,林安虽小,但他是林大人的儿子,日后定有林大人风骨,他们两人会是齐国英才,司农卿尽管放开手去做,你的儿子和外孙,与你同心同德。”
司农卿脊背一寒,一下明白太子让他将功折罪的真正意义。
他再怎么贬职也是来自长安的京官,有他坐镇,江南的大小世家都得掂量掂量。
若他像林定尧一样不明不白死在江南,老子死了来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外孙。
太子是打定主意用卢家男儿的命做铁锹,撅!也得把江南撅干净!
司农卿为太子心计胆寒,更加不敢有异议了,与太子分别后,立刻觐见陛下请罪。
齐帝要重用卢芝,有这份考量,便不打算将司农卿流放,对方又主动认罪,罪减一等——贬官。
司农卿提出留守江南,继续清查将功折罪,齐帝便应下了。
——贬为湖州郡守。
司农卿走后,祁元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齐帝身子未动,余光微瞥
“满意了?”
“又立绣衣使又留司农卿,打定主意不消停啊。”
“说吧,下一个想办谁。”
祁元祚正模正样道:“治粟内史。”
齐帝只随口一问,没想到太子真敢答,揪下一颗葡萄朝他砸过去,笑骂:
“得寸进尺。”
祁元祚反手接住,放鼻尖闻了闻,很新鲜。
塞嘴里嚼吧嚼吧把汁水吞下。
“父皇应不应嘛?”
齐帝思索片刻:“治粟内史可以撤下去,但不能由你动手,等回长安父皇给你拨弄拨弄。”
当年治粟内史在他生辰宴上献舞妓,表演了一场射舞,齐帝膈应到现在,他自诩正大光明才没给治粟内史穿小鞋。
而今治粟内史与其麾下大农丞贪墨盐铁,太子不想留他,他就留不得。
祁元祚听他应了,放他御案上一物什,biabia溜走,还不忘拉着声调:
“多谢父皇~”
“有劳父皇帮我扔了。”
齐帝打开太子丢下的手帕,定睛一瞧
葡萄皮。
齐帝眼睛一瞪:“岂有此理!”
“你的礼仪呢?!”
这话落入祁元祚耳中自动翻译成
——你礼貌吗?!
彼时祁元祚已经溜到了门槛,一个拐弯不见了人影。
谁让你扔带皮的,略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