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处一听了郭靖的话,那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亦是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缓缓捋着颔下花白的长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要穿透这客栈的木窗,望到十八年前那烽火连天的岁月。
“靖儿,”王处一的声音带着一丝苍老的沙哑,却又透着几分郑重,“你能这般体谅你包伯母的难处,足见你心地仁厚,并非那等不明事理、只知空喊大义之人。”
“想当年,你丘师伯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我等师兄弟时,我初闻之下,也是心头火起,只道这包惜弱一介良家妇女,竟忘了家国之恨,委身于金狗王爷,实乃我汉人之耻!”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赧然:“若非你丘师伯力排众议,详述当时情状——段天德那奸贼作恶,你杨叔父惨死。”
“你娘与包伯母失散,包伯母身怀六甲,孤立无援,又遭乱兵所掳,生死一线间,是那完颜洪烈……以金国王爷之尊,救她于困顿,悉心照料。”
“唉,”王处一又是一声长叹,声音里充满了对命运无常的感慨,“他完颜洪烈,于国而言,是敌寇;”
“于包惜弱当时处境而言,却又是救命恩人。”
“一个弱女子,身处乱世,腹中还有杨家唯一的骨血,叫她如何抉择?”
“是玉石俱焚,一死以全名节,还是忍辱负重,保全孩儿性命?”
郭靖凝神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发白。
他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温柔而坚韧的面容,也想象着包伯母当年孤苦无依、身怀六甲的绝望与无助。
是啊,在那样的绝境下,活下去,并且保住腹中的孩子,或许是一个母亲唯一的念头。
所谓的“大义”,在残酷的生存现实面前,有时显得如此沉重而遥远。
“王道长,”郭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异常坚定,“我娘常说,人活一世,忠义为本。”
“但她也说,人命关天,尤其对待女子,更要懂得体谅她们的苦衷。”
他想起了杨康,那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义弟,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如果包伯母当年真的选择了死,那么世上也就没有杨康了。
王处一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靖儿,你能这般想,确实再好不过,只是……”
他话锋一转,眉头又微微蹙起,“此事终究牵涉甚广。”
“如今你杨贤侄,也就是康儿,已长大成人,却自幼长在王府,认贼作父,一身的金国小王爷习气。”
“这……才是眼下最棘手的事情啊。”
郭靖闻言,心中也是一沉。
他想起丘处机和江南七怪为了这个“比武之约”,十八年来的辛苦寻访与教导,也想到了自己与杨康之间那未解的命运羁绊。
“王道长,那……那杨贤弟他……”郭靖有些迟疑地问道,他想问杨康是否知道真相,又想问他如今是何模样,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王处一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你丘师伯收了,康儿为徒。”
“据他所言,康儿天资聪颖,习武极具天赋,只是……唉,自幼被完颜洪烈娇惯,又身处那样的环境,耳濡目染,早已将自己视作金国的小王爷。”
“对我大宋、对他杨家的血海深仇,怕是……怕是一无所知,甚至可能嗤之以鼻啊。”
他看着郭靖,目光锐利起来:“靖儿,你与康儿的十八年之约,如今期限将至。”
“你丘师伯和你七位师父,对你寄予厚望。但这并非仅仅是一场武功的较量,更是一场……正邪之分,忠奸之辨的考验。”
“你不仅要在武功上胜过他,更要设法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世,认祖归宗,莫要一错再错,沦为千古罪人!”
郭靖只觉得肩上的担子陡然重了许多。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与义弟之间,关乎师父们名誉的比武。
却未曾想,其中还牵扯着如此复杂的家国情仇,牵扯着一个迷失在敌营中的兄弟的未来。
“王道长放心,”郭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毅,“靖儿明白。”
“无论如何,杨康都是我义弟,是杨家的血脉。”
“我相信他,我相信他肯幡然醒悟,认祖归宗,然后与他一同找段天德报仇,为国尽忠!”
王处一看着郭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欣慰。
“好!好!好!”王处一连说三个“好”字,眼中精光一闪,“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只是,靖儿,此事凶险异常。”
“完颜洪烈心机深沉,绝非易与之辈。”
“他若知晓你要揭露真相,动摇康儿,必定会不择手段地阻挠,甚至对你痛下杀手,你行事,务必万分小心!”
郭靖重重地点了点头:“王道长,我明白!多谢王道长提点。”
暮色四合,带着几分山间特有的凉意,几人踏着朦胧的月色回到了那座清幽的道观。
推开略显斑驳的山门,昏黄的油灯摇曳,映照出庭院中一幅略显萧索的景象。
只见一名身着粗布道袍的小道童,正拿着一块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为躺在竹床上的杨铁心擦拭额角渗出的冷汗。
杨铁心面色蜡黄,呼吸略显急促,显然伤势并未好转,反而似有加重之兆。
王处一不再耽搁,大步流星地来到杨铁心身旁,神情凝重。
他俯身,轻轻拿起杨铁心的左手腕,三指搭脉,双目微阖,细细探查其脉象。
片刻之后,王处一眉头紧锁,缓缓睁开眼,感受到那脉象虚浮紊乱,时有时无,如同风中残烛,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与沉重。
他随即转头看向一旁神色焦急的郭靖,沉声道:“靖儿,取一颗九花玉露丸来。”
郭靖闻言,心中一紧,但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点了点头。
他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瓶,瓶塞开启,一股清幽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他小心翼翼地将瓶中药丸倒出一粒,那药丸通体莹白,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正是桃花岛秘制的疗伤圣药九花玉露丸。
本来他从黄蓉的手中得到了三颗,昨天用了一颗,仅仅只剩两颗。
郭靖将药丸递到王处一手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道长,这已是最后两枚了。”
“一天一枚,只能再坚持两天,若……若后天仍寻不到所需的药材,我担心……我担心叔父他……”
他话未说完,便已哽咽,后面的话语如鲠在喉,再也说不下去。
然而,在场的众人,都已明白了他未尽之语中的绝望。
这最后两颗九花玉露丸,是杨铁心维系生命的最后希望。
如果明天依旧无法凑齐药材,那么最后一颗也将不得不喂给杨铁心。
届时,若仍无转机,杨铁心这条饱经风霜的性命,恐怕就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王处一接过药丸,指尖微微有些发凉。他看着手中这颗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圣药,又看了看榻上气息奄奄的杨铁心,心中五味杂陈。
他伸出手,轻轻将药丸送入杨铁心口中,又吩咐小道童端来温水,助其服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再次长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道观中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无力感。
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郭靖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寄望于渺茫的可能:“如今之际,也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你那位包伯母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