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客栈里顿时忙作一团,众人纷纷上前帮忙。
药汤灌下去不过半刻,少年脸上的青黑就褪了大半。
清清又细细嘱咐了后续解毒的方子,待处理完一切,额角已经沁出细汗。
“姑娘真乃神医再世!”少年的同伴们纷纷作揖,客栈里其他食客也围过来,赞叹声此起彼伏。
清清闻言耳根发烫,净手后向众人道别离去。
微风拂过脸颊,带着春日特有的草木清香。官道上洒满暖阳,她脚步愈发轻快起来。
抚过包袱里的《百草集》,清清心觉或许自己一直都想岔了。
总以为学医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此刻这份油然而生的成就,这份挽救生命的欢欣,分明是发自内心的挚爱。
那些被刻意回避的过往,未必尽是苦痛。
清清一路北上,历时数日,越靠近边境,景象愈发萧条。
衣衫褴褛的流民挤满官道两侧,有的蜷缩在草棚下,有的正挖树根充饥。
清清走了大半天,见不远处有座破败的庙宇,便决定进去歇歇脚。
刚跨过门槛,她就被角落里的呻吟声吸引了目光。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围着一个腹部异常鼓胀的妇人。
妇人面色铁青,仰躺在草堆上,身旁散落着几块黄白色的土疙瘩。
清清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观音土。
《百草集》上记载此物虽可入药,但若过量食用,便会滞塞肠胃,最终让人活活胀死。
她蹲下身,指尖按在妇人腹部,触手坚硬如石。
“这不能当食物呀,你们吃了多少?”
她环顾四周,发现一旁还瘫坐着几个相同症状的流民。
“三天没吃的了,只能吃这个......”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勉强支起上半身,枯瘦的手指指向佛像边堆积如小山的土块。
“后山挖的,大家都吃。”
这哪是吃土,分明是吃命。
少年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在清清心上,她想起《百草集》上关于治疗此症的方子。
沉香行气,肉豆蔻温中,佐以山楂化积。
可沉香与肉豆蔻贵比黄金,流民们连果腹都难,哪买得起这些贵重药材。
“这观音土万万不能再吃了,”清甜的嗓音在破庙里格外清晰,“再吃下去,肠子都会被胀破的。”
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们不吃这个,难道等着饿死么?”
清清鼻尖一酸,急忙解开包袱:“我这还有些干粮......”
话音未落,原本瘫坐的流民们饿狼般扑了上来。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包袱瞬间被扯开,碎屑洒了一地。肩膀被人狠狠一撞,她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倒。
“大家别急!”清清提高声音,“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吞咽声中。流民们跪在地上,像鸟雀般争抢啄食着每一粒残渣。
清清贴着墙壁,怀里紧紧搂着只剩医书和画轴的包袱。
沉香与肉豆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思量了一遍又一遍,清楚记得《百草集》上只有这一种解法。
破庙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痛苦声,与香案旁孩童的嬉闹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扯着母亲的袖子,声音稚嫩:“娘,我想要蹴鞠!上次那个哥哥踢的!”
妇人眼眶发红,摸了摸孩子的头,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用破布捆扎的草团,柔声道:乖,咱们把这个当蹴鞠,一样能踢。”
男孩起初撅嘴,但很快被母亲逗笑,欢天喜地踢起草团。
清清见状心头不由泛起一抹温热。药王谷里只有一方孤零零的墓碑,她的父母......会是什么模样?
草团虽然简陋,男孩却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玩具,欢快得如同林间小鹿。
清清望着他沾满泥巴的脚丫,脑中灵光一闪。
草团能替代蹴鞠,药材为何不能替代?
从前她批注在《百草集》上的研读心得点滴浮现眼前。麻黄清泻实火,治湿热泻痢;当归温通血脉,疗血虚萎黄......
每种药材对应病症,皆因其理,药方从无绝对与固定。而沉香和肉豆蔻能治观音土是因为......
漏下的阳光在清清睫毛上跳跃,映得那双杏眸格外清亮。
加大肠胃蠕动未必要沉香,润滑肠道也未必只有肉豆蔻。
“小弟弟,你对附近很熟悉对不对?”她蹲下身,朝踢草团的男孩招手。
“带姐姐去找些会冒白沫的豆荚可好?”
男孩歪着头想了想,几息后眼睛一亮:“我知道!后山老树上有!”
他蹦跳着引路,穿过庙后杂草丛生的小径。果然,一棵高大的皂角树伫立在那里,枝头挂满了干枯的荚果。
清清带着孩子们在破庙附近搜寻,很快又在一座废弃油坊里找到一壶陈年麻油和几块干姜。
她将皂角捣碎倒入沸水中,翻腾起白沫后,又加进一勺麻油。姜末在罐底打着旋儿,苦涩中透出几分辛辣的气息。
“这......这真的管用吗?”几人半信半疑。
“试试看,总好过等死。”清清扶起情况最严重的一个中年汉子,托着他的后颈,将药汤缓缓喂入口中。
汉子咽下后,起初只是皱眉咂嘴。
忽然,他脸色一变,猛地弓起身子,“哇”地吐出一大滩灰白泥浆。
庙里弥漫着酸腐气味,可肚皮却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他试着直起腰,终于轻松地站了起来。
“真的通了!”
其余人见状纷纷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伸向陶罐。
清清赶紧架起另外两处火堆,熬煮更多的皂角水。
望着众人渐渐好转,她下意识念道:“医道之妙不在药材贵贱,而在用得其所。”
绿豆、甘草解乌头果之毒,皂角、麻油救观音土之危,分明都是寻常之物,却偏偏能够力挽狂澜。
话一出口,清清自己先怔住了。
这道理分明是方才所悟,可脱口而出时,却像早已刻在骨子里一般熟稔。
怔忡片刻,她会心一笑。往后既要深研典籍,更要像今日这般,不拘成法,随机应变。
正想着,茶肆里听来的那句话蓦然浮上心头。
大梁皇帝说的,天下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