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结束,苏明玉在王管教沉默的押送下,穿过一道道铁门,回到了那个她花费不菲才得以栖身的“高级间”。
与普通监房的拥挤嘈杂不同,这里只有三个床位,显得空旷而冷清。墙壁是相对干净的白色,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淋浴间。
这是用金钱在看守所规则内所能换取的、最大程度的“体面”与隔绝。
一个月近两千的床位费,加上小食堂每日最低消费几百的餐食,以及各种零碎开销,她在这里待上一个月,花费轻松过万。
但这笔钱对她而言,花得值。至少她不必像那些普通犯人一样,挤在大通铺上,闻着混杂的体味,吃着寡淡的大锅菜,甚至要时刻提防着同监房人员的欺凌和龃龉。
在这里,她可以用金钱勉强维系住自己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保留一份摇摇欲坠的尊严。
同房间的另外两个女犯,似乎也是有些来历的,彼此间偶尔会低声交谈几句,但看向苏明玉的目光都带着一种下意识的疏离和谨慎。
这个女人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郁和冰冷,以及那种即使落难也未曾完全消散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让她们本能地不愿靠近。
苏明玉也乐得如此,她本来就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沉默和独处正合她意。
然而,身体的习惯却在时刻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她烟瘾很重,过去在众诚高压的工作环境下,一天一包烟是常态,尼古丁是她对抗焦虑和压力的重要武器。
可在这里,每天只有短短十几分钟的放风时间可以抽上一根,再就是像今天这样被管教叫出去谈话时,能在走廊上快速解决。
这种强制性的戒断,让她时常感到焦躁不安,手指会不自觉地蜷缩,仿佛在寻找那并不存在的烟盒。
即便如此,她还是通过特定的渠道,给自己买了一条软中华,存放在放风场过道的铁栏处,由负责的包房管教代为保管。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一点念想,一点对过去生活的微弱掌控感。每次放风,她都会点燃一支,深深地吸上一口。
任由那熟悉的辛辣感充斥肺腑,仿佛能借此驱散一些心头的阴霾,尽管这短暂的慰藉之后,往往是更深的空虚和烦闷。
此刻,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床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彭海带来的消息。
叶晨的狠辣反击,蒙总的狼狈,网络的滔天巨浪……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戏剧,而她,竟然成了剧中的丑角。
“家丑不可外扬……”苏明玉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冷笑。
苏明成这一手,彻底打破了他们这个阶层心照不宣的规则。他用最野蛮、最不顾体面的方式,将她,将苏家,甚至将蒙志远都拖入了这场全民围观的泥沼。
她想起自己之前还盘算着出去后如何报复,如何挽回局面,现在想来竟是如此可笑。
在如此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司法程序必然会更加严苛,蒙总为了众诚大局,会不会选择弃车保帅?
就算最终能争取到缓刑,她苏明玉“故意伤害亲兄”、“众诚女魔头”的标签恐怕也再难撕下,她的职业生涯很可能就此断送!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混合着对苏明成刻骨的恨意,在她心中交织、蔓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这才想起,现在并非放风时间。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用意志力压下那蠢蠢欲动的烟瘾和翻腾的心绪。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适应这种失去掌控的状态,必须想出新的对策。
指望蒙总全力营救恐怕已不现实,她需要更了解外面的具体情况,需要知道蒙总现在的真实态度和处境。
“看来,还得再找机会……和管教‘谈谈’。”她睁开眼,目光投向铁窗外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眼神重新变得幽深而冷静。
给自己创造谈话的机会都是次要的,能够借机多抽两根烟,让自己难受的生理反应和心中的烦闷得到疏解才是她的主要目的。
即使身陷囹圄,她苏明玉,也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场仗,远远还没结束……
……………………………………
万里之外的阿美莉卡,加利福尼亚州,阳光依旧明媚,但对于住在硅谷某中产社区的苏明哲而言,心底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窗明几净的独栋别墅,修剪整齐的草坪,曾经是他“米国梦”的象征,如今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初春时,苏明哲执意回国为母亲赵美兰奔丧,尽管妻子吴非极力劝阻,甚至提出自己代替他回去,以免他耽误工作。
但苏明哲有着长子根深蒂固的执念——他是苏家的门面,是弟弟妹妹的表率,母亲去世,他必须亲自到场,这是责任,也是体面。
苏明哲在苏州只匆匆停留了不到一周,母亲下葬后,甚至没来得及等父亲苏大强因为涉嫌杀害母亲被抓的闹剧有个结果,就心急火燎地飞回了阿美莉卡。他心里惦记着公司里那场正在酝酿的风暴——裁员。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尽管他自认工作勤恳,技术过硬,但在硅谷这片残酷的角斗场,当寒冬来临,所谓的“资历”和“技术”在成本控制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他回国奔丧的短暂缺席,似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回到公司不到一个月,一封冰冷的裁员信和一纸可怜的补偿协议,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失业,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了苏明哲的头上。失去了稳定的高薪收入,他在家里的地位瞬间一落千丈,说话都失去了往日的底气。现在,整个家庭的运转,全靠妻子吴非那份并不丰厚的薪水艰难支撑。
外人看来,他们住在不错的社区,开着不错的车,是令人羡慕的旅美精英家庭。但只有苏明哲和吴非自己清楚,这不过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每个月的房贷是一笔雷打不动的巨大开销,几乎要吃掉吴非大半个月的工资。
剩下的钱,要支付房产税、房屋保险、两台车的贷款和保险,还有不断上涨的水电燃气和社区管理费。
而他们的女儿小咪,已经四岁了,正是花钱的时候。优质的幼儿园费用高昂,各种兴趣班、课外活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再加上一家三口的日常吃喝用度、医疗保险……每一项都像一张张贪婪的嘴,吞噬着他们本就捉襟见肘的收入。
沉重的经济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夫妻俩的心头,也让家里的气氛变得格外压抑和紧张。
“明哲,这个月的房贷……”
吴非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银行账单,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身心俱疲的说道:
“还有,小咪幼儿园下个季度的学费,也该交了。”
苏明哲坐在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翻着一本过期的技术杂志,闻言手指一僵,头埋得更低了。
他不敢去看妻子的眼睛,那里面曾经有崇拜和依赖,现在却只剩下焦虑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埋怨。
“我……我知道。”他声音干涩,“我昨天又投了几份简历,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的。”
这样的话,苏明哲已经说了太多次。起初吴非还会安慰他,鼓励他,但随着时间推移,石沉大海的简历和寥寥无几的面试通知,让这种安慰变得越来越苍白无力。
硅谷的就业市场早已不复往日繁荣,像他这样年纪不小、薪资期望却不低的工程师,处境尤为尴尬。
“很快是多快?”
吴非的语气忍不住带上了一丝尖锐,压抑不住的烦躁说道:
“我们已经动用了应急储蓄了!再这样下去,下个月我们可能连property tax(房产税)都交不上了!”
苏明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巨大的挫败感和自责感淹没了他。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非但没能给妻女提供更好的生活,反而让她们陷入了如此窘迫的境地。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是不是不该那么固执,非要回国那一趟?
“国内……爸和明玉他们,最近好像也出了很多事。”苏明哲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试图从自家的困境中暂时逃离。
他偶尔会浏览站,隐约看到了些关于苏家和众诚的风波,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金钱去关心远在万里之外的麻烦。
“我们自己都顾不过来了,哪还有心思管他们!”
吴非没好气地打断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迁怒:
“你那个妹妹,本事大得很,用不着我们操心!你还是多想想怎么尽快找到工作吧!”
苏明哲沉默了。他看着窗外加州灿烂得过分的阳光,却只觉得浑身发冷。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苏家荣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碎成了一地鸡毛。他被困在了这座精致的“牢笼”里,前路迷茫,进退维谷。
而来自苏州老家的那些风风雨雨,此刻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既无力插手,也无心细究了。生存,成了摆在他面前最紧迫,也最残酷的课题。
加州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驱不散苏明哲心头的阴霾。
送走了上班的妻子吴非和上幼儿园的女儿小咪,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得让人心慌。
苏明哲坐在书房电脑前,机械地刷新着邮箱页面。屏幕上,一封封他精心撰写、投递出去的求职信,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已读不回,或者干脆是系统自动回复的拒绝信,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他本就脆弱的自尊心上。
焦虑、挫败、自我怀疑……种种负面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越勒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苏明哲需要一个出口,需要将这满腔的烦闷和无处安放的焦躁倾泻出去。
鬼使神差地,他抓起了桌上的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最终停留在了“苏明成”的名字上。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是出于长子的责任感?还是单纯想找个比他更“失败”的人来衬托自己的“不幸”?
或许,仅仅是因为,在遥远的苏州发生的那些戏剧性变故,是此刻除了失业之外,唯一能占据他大脑、让他暂时忘却自身窘境的事情。
电话接通了。
“喂,大哥?”
电话那头传来叶晨平静无波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这份平静,莫名地刺伤了苏明哲紧绷的神经。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苏明哲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和指责,仿佛还是那个在苏家说一不二的长子:
“明成!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明玉也被抓进去了?!还有爸之前的事情!家里闹成这样,你满意了?!你非要把这个家彻底搞散不可吗?!”
苏明哲习惯性地摆出了大哥的威严谱,试图用声音里的气势压倒对方,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虚弱和不安。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苏明玉被抓的缘由,没有关心一下叶晨的伤势,就直接将所有的责任和矛头指向了电话那头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叶晨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大哥?呵呵。”
叶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针,穿透了万里之遥的距离,精准地扎在苏明哲的耳膜上:
“你人在阿美莉卡,住着大house,享受着加州的阳光,倒是指点起国内的江山来了?谱摆得挺大啊。”
苏明哲被叶晨这不软不硬的钉子顶得一噎,脸瞬间涨红了,怒声呵斥道: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大哥!关心家里的事情有什么不对?!”
“关心?”
叶晨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嘲弄更浓了:
“母亲死的不明不白,你呆了不到一个礼拜,苏大强涉嫌害母被抓,你问都没问一句,现在苏明玉进去了,你倒是跳出来摆大哥的威风了?
你这关心,还真是……与时俱进,分人下菜碟啊。怎么?因为苏明玉更有钱,和你比较有共同语言?还是说你在经济上陷入了窘境,迫不及待的要化身成舔狗,去抱苏明玉的大腿?”
“苏明成!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苏明哲恼羞成怒,仿佛被叶晨给点中了穴位,嚷嚷道:“我那是工作忙!走不开!你以为都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什么?失意在家?”
叶晨直接打断了他,语气骤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
“苏明哲,收起你那套吧。你以为你在美国那边的窘境,没人知道吗?”
苏明哲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瞬间扒掉了遮羞布,一种赤裸裸的难堪袭遍全身:
“你……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叶晨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毫不相关的外人,不客气的回道:
“一个连自己小家都快要维持不住,要靠老婆养活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对苏家的事情指手画脚?你连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团糟,还想来教我做事?
你是不是忘了,从咱妈过世算起,你已经几年没回苏州了?这时候想起摆大哥的谱了,我能冒昧的问一句,你在干什么去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捅在苏明哲最痛的伤口上。他张口结舌,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苏明玉的事情,是她咎由自取,法律会给她公正的判决。至于苏家……”
叶晨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和决绝:
“从苏明玉上门动手,从你现在打来这个兴师问罪的电话开始,我心里,就已经没有什么所谓的‘家’了。”
“以后,没什么事,不要再联系了。管好你自己吧,我的……好大哥。”
说完,不等苏明哲有任何反应,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干脆利落的忙音。
“嘟…嘟…嘟…”
苏明哲握着手机,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耳边回荡着叶晨那些冰冷刺骨的话语,尤其是那句“靠老婆养活”,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原本想借着训斥弟弟来发泄郁闷、找回一点可悲的优越感和存在感,却没想到,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撕碎了所有伪装,将他最不堪、最狼狈的现状血淋淋地摊开在了阳光下。
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陌生的阳光,只觉得浑身冰凉。
这一次,他连自欺欺人的资格,都被叶晨毫不留情地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