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素薇自然也不知道，她已经悄悄被人盯上了。此刻，她正坐在吉普车后座听赵静说着江妈要走的事。
赵静一说完，原本喧嚣的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白桃一把抱住了江妈的胳膊，哭腔冲破喉咙，“江奶奶，我不让你走。”
坐在一旁的五子棋也红着眼眶道：“江奶奶，你不要走，以后我跟你养老。北方有什么好的，那里冷得要死，你在那里会被冻坏的。”
方素薇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一直抹着眼角的泪。她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轻轻唤了一声：“江奶奶……”
江妈安抚住了这个，又去安抚那个。
赵静见几个孩子都哭得红了眼，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开口，“你们江奶奶也想她的女儿，这和我想你们是一样的。以后你们一个个长大了，考大学、去工作，说不定也在外地，一去就是好几年。那时候我想去看看你们，如果有人不让我去，你们愿不愿意？”
白桃立马抬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巴一撇，认真地说：“娘，我以后不去外地，我就在咱们家属院供销社工作。上柜台，卖糖块儿，也挺好。”
赵静还没来得及说话，方素薇也紧跟着表态，“娘，我以后也在咱们家属院的卫生院上班。”
五子棋小胳膊抱着赵静的腰，“那我就在爹手下当兵。”
赵静扶了扶额，“你看你们都想留在我们身边，你们江奶奶的女儿肯定也是这个心思，她盼着她的妈妈过去团聚，咱们不能只想着自己，要学着换位思考，替别人着想。”
孩子们静了一下，似乎在认真咀嚼赵静的话。过了几秒，白桃吸了吸鼻子，倔强地把头转向江妈，“那……江奶奶，如果你在那边待得不习惯，你就回来。我们在家里等你。”
方素薇也认真点头，“对，江奶奶你要是吃不惯那边的饭菜，睡不惯那边的炕，就回来。”
五子棋道：“到时候你给我们写信，我去接你。”
江妈本就压着泪的情绪一下子崩了，顿时泪如雨下。她一边抹着眼角，一边连连点头，“行，行，我要是真过得不习惯，就回来。”
在国营饭店吃饭的时候，赵静点的都是江妈爱吃的菜。
上了菜，几个孩子又拼命给江妈夹菜。
旁边几桌客人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他们这桌，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你看那家人，那几个孙子孙女对老人可真孝顺。”
“哎，现在这样的孩子可不多见了，肯定是那做娘的教得好。”
饭后，一家人又一起去了照相馆拍全家福，留个纪念。江妈坐中间，赵静和方青峰坐两边，孩子们围绕左右，个个穿得整整齐齐。
咔嚓一声，全家福定格成影。
拍完全家福，又拍了江妈的单人照，三个孩子的合影，夫妻俩的合影。
拍完照片，又去了百货商店。赵静领着江妈挑了许多东西。
几个孩子还分别用零花钱给江妈买了礼物。方素薇买了一顶酱红色毛线帽。白桃买了一双深棕色的毛线手套。五子棋买了一双厚毛袜子。反正全是保暖的，生怕江妈冻到。
买完东西，方青峰将车子开到县一中门口。
白桃和方素薇拎着赵静给她们买的奶粉和饼干下了车。
两人泪眼朦胧地和江妈她们挥手告别，站在校门口看着那辆车一点点驶远。
直到车影彻底消失在校门外的路口，姐妹俩才转身往校内走。校园里秋阳正好，黄白的光线照得人眼睛发涩，方素薇看着白桃眼角挂着泪痕，鼻尖微红，便说：“我去打一壶热水给你洗脸。”
白桃点头，又抽了口鼻子：“我也一起去，顺便看看热水房在哪儿。”
姐妹俩分开各自去宿舍取暖壶。方素薇宿舍在一楼，动作快一些，先拿好暖壶，站在走廊尽头的小平台上等妹妹回来。
正当她低头擦着壶嘴上那点水渍时，一个人影从对面男生宿舍方向走来。是班上同学董宝根。
方素薇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本以为对方会像其他人那样匆匆走过，没想到董宝根却径直朝她走来。
“方素薇，你是去打水吗？”他说着，脸上挂着殷勤的笑。
方素薇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董宝根便伸手过来，“我帮你打吧，我顺路。”
话音刚落，他就伸手去拿她手中的暖壶。
方素薇本能地往后退一步，把暖壶护在身后，“不用了，我自己来。”
她语气不重，但态度分明。
董宝根却不肯罢休，又笑道：“哎呀，咱们是同班同学，你客气什么，我这也是顺手的事。”说着再次伸手。
这时方素薇眼神冷了几分，直接侧身，避开了他的手，收了脸上的笑意，语气也沉下来，“我说了不用了。”
但董宝根却仍不放弃，围着方素薇要去拿她手里的暖壶。
正巧白桃从楼道口下楼，看到这一幕，眼睛顿时一眯，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脚直接踹在董宝根的小腿上，把他踹得往后一仰，直接摔坐在地上。
“你干嘛抢我姐的暖壶。”白桃挡在方素薇前面，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语气又快又冲，眼神跟刀子似的。
董宝根脸涨得通红，站起来后抹了抹裤子上的灰，咬着牙道：“我没抢，我是帮她打水，你怎么乱踢人？”
“哟，那我可真不好意思了。”白桃语气一转，讥讽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看上我姐的暖壶了，非得往她手上抢。不然谁见过这么帮忙的？她说不用你还非要上手抢？”
董宝根一听白桃直呼“姐”，便意识到面前这个泼辣的女同学也是师长家的女儿，心里又羞又气，却只能憋着，赔着笑道：“你误会了，我是好意帮忙打水，真不是要借你姐的暖壶。”
“好意不是强加给别人的。我都说了不用你还这样上手来抢，你也别怪我妹妹误会踢了你。”方素薇道：“董宝根同学，希望下次你别这样了。”
说完，她绕过董宝根，拉着白桃就往水房方向走。
两人提着热水壶，慢慢走在校园小路上。白桃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宿舍楼，撇了撇嘴，又凑近方素薇，小声嘀咕道：
“姐，我看那人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肯定就是看上了你的暖壶，说是帮你打水，打了几次，再说想借你暖壶用一用，时间一久，不就成了他的吗？就跟那会那个要借你自行车的女同学一样，喜欢占人便宜。你可得小心着点这人。”
方素薇点了点头，“反正那人一靠近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说明这人就是个坏人。怪不得我一看他就想踢他。我跟你说，碰上这种人，不用讲道理，他是装听不懂的。你讲一次他打哈哈，你讲两次他软磨硬泡。直接踹一脚最管用。然后就大声说‘我以为你要抢我东西’，所有人都会站你这边。”
方素薇笑道：“是，小桃子分析的非常有道理。”
白桃得意道：“那当然，我有一双火眼金睛。”
方素薇原本以为，前一天下午经历了暖壶的事，董宝根多少会避着自己，没想到，第二天中午他又来了新的一出。
这天中午，下课铃响。学生们陆续从教室里鱼贯而出，拿着搪瓷饭盒朝食堂排队去。方素薇和洪梅俩人走在队伍后面，讨论着刚刚老师上课讲的一个知识点。
突然前面传来一个极尖锐的男声，“方素薇，你来我这边啊，我给你占了位置。”
这一嗓子，无比的突兀。队伍里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向她这边。
空气顿时一滞，阳光仿佛也被这一嗓子震住了，热气腾腾中像浮出一道火线，直通到方素薇脸上。
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脸颊涨得通红。她猛然意识到那声音是谁的——董宝根。又是他！
洪梅愣愣地看着她，低声问：“他疯啦？这是干嘛呢？”
这个年代，在校园里男女生大多都克制内敛，尤其高中，更有着一种天然的界限。若是某个男生敢当众跟女生拉拉扯扯，往往能被同学背后传上几个月的闲话。
方素薇站在原地不动，只感觉浑身的不适如同烈日暴晒下的细汗，一点点渗透出来。她明白，这种时候若是退一步，不但会让自己陷入尴尬，还会被别人当笑话看。
可不等她反应，董宝根居然又从前面挤出队伍，大步走到她面前，那副自来熟的神情，像他们之间已经熟络到每日同桌吃饭了一般。
“方素薇，你怎么不过去啊？我刚刚占的位置排在王山后面，你直接过去就是了。”他说话时带着笑，语气极其自然，好像他是在做什么天经地义的好事，理直气壮得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番操作，把队伍里更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特别是女生，有的已经开始轻轻低声议论了，眼神里透着八卦的兴奋和微妙的打量。
而方素薇站在原地，越发觉得不对劲。她看着董宝根那张笑得油腻的脸，心底腾起一阵强烈的厌恶。她不喜欢这种被盯上的感觉，更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到某种暧昧的位置上。
就在这时，她脑子一闪，灵光陡现。
“董宝根同学，”她忽然扬声道，语气清晰且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严肃，“你是不是想向我借钱？”
这一句话，像一块冷水砸入沸油锅，炸得四周一阵安静。
“可是，”她继续说，语气铿锵有力，“我娘给我的钱只够我一周用的。就算你给我占位置，我也没钱借给你。请你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帮我占位置了！”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几秒钟后，一些忍不住的笑声从后排同学口中冒了出来。有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有人低头轻轻拍了下旁边同学的肩膀，一副“这戏真好看”的神情。
董宝根一下子被噎住了，脸上的笑僵在那。他哪想到方素薇会突然拐这么一弯，这话一出口，原本还在起哄的气氛立马变味儿了。暧昧的氛围散了，变成一种“原来是你想借钱”的尴尬。
“我，我不是想借钱，”他慌忙摆手，脸红得几乎滴血，“我就是，想帮你占位置。”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方素薇此刻已经完全不想留情面，她挺直了背脊，目光冷冷地扫着董宝根，“而且我刚刚说了，我不用你占位置。你是想逼我接受吗？你这样强迫别人，不觉得很不合适？”
“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