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怒之下,张从宣已经顾不得其他。
另只手一把按住对方胸口阻挡推开,同时强行转腕,抽刀后撤。
刀刃拔出,几滴温热的东西随之溅落。
没了阻塞之物,细小液流立时从伤处汩汩涌现,在洗完澡后的单薄衣襟上染出一片鲜红。
张起灵宛如觉不到疼痛一般,定定注视着眼前青年。
他的表情甚至是柔和而隐带笑意的。
直到青年掷刀于地,金属跌落发出“当啷”脆响,张海客终于如梦初醒般,长长吸了口气。
反应过来,他急忙去摸身上伤药。
又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是刚洗完澡出来,身上空空如也,顿时转而扭头搜寻屋中行李背包。
张海侠默默递给他一卷纱布。
张海楼早已经看傻了这一出,跟不认识人了似的,呆呆张嘴盯着自家族长。
心里居然升起了诡异的佩服。
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想到族长平时不爱吭声,一出手就搞了个这么大的。
不愧是师兄啊。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张从宣,此时的感受则截然相反。
“自残身躯……”
他都要气笑了,眼前一阵晕眩钝痛,脑子里仿佛有根弦被紧紧绷起,语调不觉变得沉冷生硬:“真是好样的,我怎么不记得教过你这个?”
张起灵毫不犹豫地摇头。
“老师只曾教我人力有尽,过用则竭……”他嗓音很轻。
青年呼吸一滞。
“……也教我毫无隐瞒,坦诚不疑,”张起灵点了点胸口,露出淡淡笑意,“这些道理我都记得,铭记于心……”
剩下的话没说出,清亮的眼眸却仿佛已道尽全部。
它们就在这里,您要剖开看吗?
张从宣微微蹙眉。
某种具备传染性的奇异情绪,从对方的眼眸跳入他的胸腔,正肆意搅动,制造出阵阵刺痛。
这有点不舒服,但他强忍住扭头走开的冲动,攥紧手掌,没有回应。
如果说方才被海楼哑声相问的时刻,他被那种执着不放的浓郁哀伤撼动时,还能再次强调现状来提醒对方;那么此刻,摆在面前的这份更决绝的强烈赤诚,就让他有些疲于应对似的喘不过气了。
何必如此呢?
他只是想让学生们更审慎、更理性地来思考当下情况,也重新看待双方之间天翻地覆般翻了个个的供需关系。
不明下落的小号身体,就是个不定时炸弹。
而现在的自己,不再有小号那样傲然自恃的强横实力,也没有了预知未来的天然优势,学生们如果想从自己这里重新找回过去的无所不能的老师,只会捞到一泓幻影。
他们真应该好好想想,考虑清楚自己真正想要、需要的再做决定。
不要被情感蒙蔽双眼,一时冲动或者掩耳盗铃。
明明是这样的出发点……
但现在,在自家学生清透而包容的视线面前,张从宣莫名感到一阵憋闷。
还有种说不清的,十分古怪的既视感。
“……如此,您可信我么?”
张起灵望着垂眸沉思的青年,继续认真低声相询。
信我,信我们不会伤害,不会背弃,因此不用疏离推开,冷淡相拒。
剩下的话,在目光里轻轻道出。
他相信对方能看懂,因此只是静静注视着自己的老师,耐心等待回答。
而被这样看着的张从宣,终于明白那种既视感的来源。
就像是——叛逆少年跟苦心班主任?
想当年,陈皮令人头疼的叛逆期,自己也是这么好声好气跟人摆真心、讲道理,以此希求这桀骜小孩能浪子回头,就此走上正路……
这个诡异的联想一旦出现,立刻塞满大脑,想忘都忘不掉。
压根生不出一点气了,只剩下满肚子的啼笑皆非。
青年闭了下眼,忽然颇觉无力。
那道伤口还在细细出血不止,就那样暴露在空气里,锈铁般的气味愈发浓郁地涌入鼻端。
“——先止血。”他简短提醒。
海客已经成功找到了伤药和消毒棉,再加上海侠方才友情提供的纱布,现在一应俱全了。
听出其下缓和的态度,张起灵禁不住弯起嘴角。
又重重点了下头,眼眸晶亮:“我听老师的。”
静默一瞬。
张从宣睁开眼,就见对方当真处理起了伤口。
只是动作未免过分随意,看得他眉头一跳,到底没忍住上前按住了对方胡来的做法:“……酒精能直接往伤口上倒的?”
张起灵毫无抗拒地松了手,堪称乖巧。
“这样快。”他解释。
青年没说什么,低头用纱布小心把那些肆意挥洒的透明药水擦掉,丢掉后,重新蘸取些新的来消毒伤口周边。
张海客用全新的眼光看着自家族长。
一别几十年后,自己真是小觑了一个人身上所能发生的变化——即使是个半失忆患者。
边处理伤口,张从宣则重新理了理思路,再度出声。
“……你们早已经没那么需要我,”他慢吞吞地说,“实际上就算你们需要,我也变不回原来那个人,这样滥竽充数地凑活也没关系吗?”
这次张海客借着站位率先抢答。
“您本就独一无二,哪来的凑活之说呢?”他说得真心实意。
青年偏头瞥了眼桌子示意。
独一无二?都不说长白山那一堆玉人,眼下第二个“张从宣”的存在证据就在那摆着呢。
“我不会认错第二次,”张海楼看也不看,嗓音坚定,“老师就在这里。”
“其他一模一样的复刻,或者其他的什么,都不过是虚有其表的空壳!”
旁边的张海客轻咳一声,觉得自己有被内涵到。
距离最近的张起灵眨了下眼。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适时把新的纱布递过去,轻喊:“老师。”
张从宣随手接过,开始按压止血。
最后,已经沉吟半晌的张海侠用一句话作为收尾。
“您并没有变,”他仿佛考虑着合适的词汇,吐字有些缓慢,“从一开始,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这话语中似乎含着某种暗示。
顺着直觉看去,青年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更隐晦的、心照不宣而不适合说出的东西。
张从宣恍然意识到什么,一时眼瞳微扩。
如果那东西真的还在……
这匪夷所思的事实,意味着什么?
但不等他沿此方向深思下去,腰后什么东西“嗡”地震鸣起来。
是来电提醒。
鉴于当下双手正在帮小官按压止血,青年犹豫着没有动,但第二声响起前,张海客已经主动帮忙取出。
接通的同时,十足贴心地帮忙递到了对方耳边。
他笑吟吟的表情,一直持续到下一刻,男人嘶哑粗砺的声音从中传出。
“师傅……”陈皮的声音低而干涩,“我答应了。”
一旁本竖耳倾听的张海楼控制不住地“啊?”了一声。
但混在一片惊疑不定的抽气声里,这惊呼根本不明显,因为其他人此时的表情跟他一样大为震动,充斥着见鬼般的难以置信。
视线不约而同集中到了青年本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