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李海镇的左臂被彼得罗夫两手紧紧抓着,他把两脚从被单底下抬出来,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睡袍的边缘滑到膝盖处。
上一次站立感觉像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霎时间,他感觉腰侧的枪伤处一阵剧痛,我伸手扶了上去。
“伤得很严重,”彼得罗夫解释道,“医生没办法,只有切除一些腐烂的皮肤。”
李海镇挤出张苦脸。
“你想去哪里,李?”
他们缓缓从床边走向门口,彼得罗夫问。
这让李海镇觉得自己像个残废,但此刻他很高兴被这么对待。
我的力量很快会回复。
然后我就会……
变成过去那个自己吗?
我不知道……
即便如此,李海镇几乎完全康复了,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让彼得罗夫脸带笑意。
“看到你重新站起来真好,”他意识到李海镇在看自己,便说。
“我最该感谢的人是你,少校,”我道。
“还有另外两名军官,先生,”他提醒。
“确实。”
“有一阵我们都很担心你,李。伤势很严重,你差点活不下来。”
“否则也太离奇了,战争、审讯和悍勇的特工都经历过了,最后却死在孤独手上。”
李海镇轻笑。
彼得罗夫点头,淡淡一笑。
“着实不假,”他表示赞同,“真是苦涩的讽刺。”
“好了,我也可以算大难不死了,”李海镇说,“很快,再过一个礼拜左右吧,我们就动身各回各家,在朝鲜继续我的事业。”
彼得罗夫看着他,点了点头。
“如你所愿,先生。”
他说,“暂时不需要我了吧,先生?”
“是的是的,当然了。抱歉,过去这几个月的康复,太麻烦你了。”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不会担心我,少校,”说完,李海镇离开了。
……
莫斯科的四月,春意终于艰难地穿透了残留的寒意。
疗养院花园里的积雪早已消融,露出底下湿漉漉的、刚刚萌发新绿的草地。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在房间里,比冬日时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
李海镇坐在窗边的老位置上,身上依旧是病号服,但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
他甚至能对走进门的彼得罗夫和阿纳斯塔西娅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微笑。
“你们好。”
他的舌头残缺,能说出这几个词已是不易。
“李!”
阿纳斯塔西娅快走几步,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喜悦,将带来的一个纸袋放在桌上,“你看起好多了!明天就要出院了,真是太好了!”
彼得罗夫跟在妻子身后,看着李海镇,心中也是一松。
他能下地缓慢行走了,虽然手脚依旧不灵便,但至少不再是完全需要人搀扶的状态。
精神上的坚冰似乎也在慢慢融化。
“感觉怎么样?”
彼得罗夫拉过椅子坐下,缓慢而清晰地问。
李海镇点了点头,用手势配合着简单的词语:
“好……多了。谢谢……你们。”
他似乎知道彼得罗夫三人因为救他而付出的代价,尽管细节可能不清楚。
“别说这些,”彼得罗夫摆摆手,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明天就要回国了,都准备好了吗?”
李海镇再次点头,眼神望向窗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故乡的渴望,或许也有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阿纳斯塔西娅从纸袋里拿出她准备的礼物——
一条厚厚的、斯塔夫罗波尔产的手工羊毛围巾,颜色是沉稳的深蓝色。
“李,这个给你。莫斯科春天风还大,路上戴着。回到平壤……也许也用得上。”
她笑着说,眼中却有些湿润。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对这个沉默坚韧的异国军人产生了姐弟般的情感。
李海镇看着围巾,愣了一下,然后伸出那只残损的、缺了两根手指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用手指摩挲着柔软的羊毛,喉咙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的 “谢谢……” ,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但很快被他压抑下去。
彼得罗夫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造型简洁、质地精良的多功能瑞士军刀。
“留着,不一定有用,但算是个纪念。”
他顿了顿,补充道,“野外生存,或者……日常用得上。”
李海镇接过军刀,放在手心看了看,然后紧紧攥住,对着彼得罗夫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阿纳斯塔西娅努力让语气欢快起来,“等你回国以后,一切都好了,有机会……一定要来斯塔夫罗波尔玩!我们那里有高加索山,可以滑雪!我教你!”
李海镇看着她,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形成一个更像是悲戚的表情,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
“不可能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彼得罗夫打破了沉默,拍了拍李海镇的肩膀:
“回国之后,好好干。你这样的军人,在哪里都是栋梁。大展宏图!”
李海镇迎上彼得罗夫的目光,那双曾经锐利、如今沉淀了太多痛苦与复杂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像是最后的星火。
他再次点了点头,这次,幅度大了一些。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大多是阿纳斯塔西娅在说,说着斯塔夫罗波尔的风景,说着日常的琐事,彼得罗夫和李海镇静静地听着。
阳光慢慢西斜,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这可能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了。
临走时,彼得罗夫和阿纳斯塔西娅在门口再次道别。
“明天早上,我们来送你。”
彼得罗夫说。
李海镇站在房间中央,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他对着他们,缓缓地、尽可能标准地,敬了一个军礼。
用他残损的、无法完全伸直的手指。
这个礼,沉重而悲壮。
彼得罗夫也郑重地回以军礼。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永别。
第二天清晨,彼得罗夫在疗养院附近的临时住所醒来。窗外鸟鸣清脆,阳光正好。
他想着今天要去送李海镇,心情有些复杂,既为战友高兴,又因离别而怅然。
就在这时——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属于他妻子的惨叫,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从隔壁房间传来,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
彼得罗夫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骤然停止。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一种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全身。
他知道——
在妻子跌跌撞撞冲进他房间、脸色惨白、语无伦次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发生了什么。
他们冲向李海镇的房间。
门虚掩着,阿纳斯塔西娅刚才就是过来想帮忙收拾,却看到了那一幕。
房间里,窗户开着,晨风吹动着窗帘。
李海镇没有穿着病号服,而是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笔挺的朝鲜人民军少佐军装。
军装熨烫得一丝不苟,胸前佩戴着那枚金光闪闪的“共和国英雄”金星勋章和“国旗勋章”。
他端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头微微垂下,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
但他的脸色是青紫色的,嘴角残留着一丝已经干涸的黑红色血迹。
一支香烟掉落在他的手边,过滤嘴被咬破,里面隐藏的、迅速致命的毒药胶囊已然空空如也。
他就这样,以一种极端决绝、极端整齐、甚至带着一种诡异仪式感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桌面上,放着一封工整书写的遗书。
阿纳斯塔西娅瘫软在门口,失声痛哭,浑身颤抖。
彼得罗夫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没有立刻冲上去,没有呼喊,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悲痛。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昨天还对他们微笑、接受他们礼物、努力说出“谢谢”的年轻人,此刻已变成一具冰冷的、穿着荣誉军装的尸体。
他感到的,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麻木。
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离,色彩都变为灰白。
他的思维停滞了,感官封闭了。
他只是“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但情感上,却是一片空白,一片冰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悲恸之前,人会经历一个呆木的阶段,并且在程度上相互对应。
这一刻,彼得罗夫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
开始越没有痛的感觉,越茫然,越麻木,过后的哀伤,也就越久,越痛彻心扉。
过了一会儿,那个曾经来授予勋章的神秘朝鲜大佐,带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的随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门口。
他甚至没有看彼得罗夫和阿纳斯塔西娅一眼,仿佛他们只是两件家具。
他径直走到李海镇的尸体前,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死亡。然后,他拿起那封遗书,看都没看,直接揣进了口袋。
留下一封遗书,但其实没有必要。
大佐挥了挥手。
两名随从上前,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白布,迅速而熟练地将李海镇的尸体包裹起来,然后抬起,像搬运一件普通的货物,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大佐在离开前,终于瞥了彼得罗夫一眼,那眼神冰冷、深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仿佛在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结局。我们的方式。”
然后,他也转身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彼得罗夫夫妇,以及那套被遗落在椅子上的、空荡荡的朝鲜军装,和那枚在晨光下依旧刺眼的金星勋章。
阿纳斯塔西娅的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啜泣。
彼得罗夫依旧站在那里,麻木感开始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脏最深处开始蔓延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钝痛。
他想起李海镇接过围巾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他攥紧军刀时眼中的决绝,想起他那个悲戚的、否定的摇头,想起他最后那个用残手敬出的、沉重的军礼……
原来,那一切都是告别。
他自杀,不是因为恐惧未来,不是因为身体残疾。
是因为敌人对他做过的事情——
那一个月的酷刑、羞辱、非人的折磨,让他觉得自己和身后的祖国蒙受了无法洗刷的耻辱。
他穿着最荣耀的军装,佩戴着最高的勋章,用最决绝的方式,清洗了这份耻辱,完成了对祖国和领袖最后的、也是最极致的忠诚。
就这么简单。不意外,一点也不。
彼得罗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掉落在地的金星勋章。
金属冰凉刺骨。
他将勋章紧紧攥在手心,棱角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鸟鸣依旧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