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好手段。”
萧规伸手,递来一块干净的帕子。
“萧相爷来了,便说明您也是乐意奉陪的。”杨韵没接,抻着袖子擦去脸上的雨水,垂眸道:“接下来,萧相爷想要除掉谁?”
萧规递出帕子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
“呵呵……”萧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阴冷。他缓缓收回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捻着那块素白的帕子,仿佛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物事,“我身为当朝宰辅,辅佐君王,牧守天下,所思所想,皆是为国为民,何来‘除掉’一说?倒是杨大人……”
他向前微倾着身子,距离更近,那股混合着檀香、陈旧书卷和无形血腥气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挤压着杨韵周围的空气。
话锋陡然一转,萧规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紧紧锁住杨韵低垂的眼帘,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清晰无比地刺入她的耳膜:“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深沉狠厉。刚扳倒一个上官牧,就迫不及待地想着下一个目标了?这份进取之心,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是相爷您提点得好。”杨韵低眉顺眼地说,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格外温顺。
萧规捻着帕子的手指微微一顿,那素白的布料在他指间已浸染了湿冷的潮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杨韵。
面前这位年轻的侍御史垂着的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恭谨臣服的姿态。这副模样,与方才那瞬间流露的狠厉与野心,判若两人。
“杨大人再心狠一些,便能做大赵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御史大夫。”萧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将那帕子慢条斯理地叠好,“只是,看杨大人这几天的所言所行,似乎是想让阮家和沈家置身事外?”
雨声哗哗,敲打着马车,也敲打着两人之间紧绷的空气。
杨韵依旧垂着头,轻声道:“大人不也想要阮家置身事外吗?否则又怎会允许我那般行事,更不会同意我上车。”
萧规忽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苍云图一事,你是自己打探而来,还是从沈栩安那小子口中听来的?”
“若寻到苍云图,阮家那生财之道,正是萧相爷您需要的吧?”杨韵不答反问。
世家被挖去根基,那空出来的位子势必要填补上别的势力,而钱财,往往是维系稳定的根本。
想来这也是为什么萧规会如此急于找寻苍云图。
“记住你的位置,杨侍御史。”萧规像是在咀嚼着后四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这朝堂之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你可以揣度任何人的心思,但不要来揣度我的。”
他停顿片刻,目光如鹰隼般锁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似乎在评估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至于一开始你问的除掉谁……”萧规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带着一丝玩味的冷漠,“本相心中自有经纬。该动谁,何时动,怎么动,轮不到你来问,更轮不到你来想。你只需……听从调遣,做好你的本分。”
他缓缓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明白了?”萧规问,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杨韵抬头,雨水冲刷着她的脸,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像被雨水洗过一般,异常清亮。
“下官……谨记相爷教诲。定当克己奉公,为陛下、为相爷分忧。”
“很好。”萧规屈指敲了敲车窗,马车在长街拐角停下,“雨势不小,杨大人……早些回府吧。”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载着当朝宰辅消失在更深的雨幕里,留下杨韵独自站在拐角的屋檐下。冰冷的雨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滴落,浸透了单薄的官袍,寒意刺骨,却远不及方才车厢内那无形的交锋来得凛冽。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喧嚣的雨声,也隔绝了外面虎视眈眈的无数双眼睛。迎上来的陈芙被她苍白冰冷的脸色和周身散发的低压骇了一跳,连忙吩咐备热水更衣。
然而,杨韵甚至没来得及坐下喝口热茶驱寒,一个密封的信筒便递到了她手中。
“相府那边刚送来的,说是相爷上朝会之前便写好,让务必尽快交到您手上。”陈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拆开信筒,抽出里面折叠整齐的信笺。
墨迹确实是新的,带着特有的墨香,力透纸背,正是萧规的手笔。内容极其简洁,甚至没有抬头与落款,只有一行冰冷如铁的字:
“西南睿王,十日为期。”
短短八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震得她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连带着烛光都跟着晃动起来。
杨韵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睿王秦琛,先帝幼弟,当今陛下的亲叔父,封地远在西南边陲,远离权力中心。此人素有贪婪暴虐之名,在封地内横征暴敛,私蓄甲兵,甚至隐隐有与境外土司勾结的传闻。
当年她亲自带兵平叛,其中便有睿王,然而睿王的正妃是萧家嫡姑娘,是萧规的小姨萧静月,所以当初平定叛军后,她留了睿王一家性命。
为什么萧规现在又提及睿王?
难道他这是打算大义灭亲,对自己的亲姨动手?
十日为期。
杨韵缓缓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温顺的伪装彻底褪去,只剩下玉石般的冷硬与锐利。
要在十天之内,找到足以钉死一个藩王的铁证,还要确保能堵住悠悠众口,不让这把火反噬自身,更不能让萧规抓住任何把柄。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夜风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需要借萧规的势。
“西南……”杨韵低声念出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她将手中的信纸凑近烛火。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冰冷的命令和惊心动魄的名字吞噬殆尽,化作一小撮灰烬,轻轻飘落在冰冷的铜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