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雨季。
上京这雨一下就是整整七日。
午门外的青石板地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发亮,却又仿佛永远洗不净那渗入石缝深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暗红。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铁锈味。
三司会审结束得很快,快得甚至有些超乎杨韵的想象。
上官牧罪证如山,铁案难翻。尤其是在赵长空当庭抛出更多关于江南盐税和私兵屠戮的骇人细节,以及佟武岳准备的那些详实的物证与人证之后,上官牧最后那点强撑的狡辩彻底崩溃。
大理寺和刑部的主官深知此案已直达天听,圣意已决,更不敢有丝毫拖延和偏袒。仅用了两日,三司便合议完毕,定下斩立决之刑,呈报御前。
天子朱笔一挥,没有半分犹豫。
于是,在这连绵的雨幕中,上官牧的人头落了地。
雨声淅沥,掩盖了太多声音,也冲刷着刑台上迅速蔓延又迅速变淡的血色。
衙役们面无表情地上前,将那颗沾满泥污的头颅装进木匣,将那具无头的尸体用草席一卷,动作麻利而冷漠。
浑浊的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流淌,最终汇入石板路的缝隙,只留下几道淡淡的、令人心悸的粉红水痕。
监斩棚内,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但更深的是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们起身,向监刑官点了点头,便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匆匆登上了各自的官轿。湿漉漉的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和刺鼻的血腥气。
杨韵依旧站在原地。
雨水顺着她官帽的边沿不断滴落,冰凉地滑过脖颈,浸透了里衣,带来刺骨的寒意。
看着衙役们迅速清理现场,看着那滩象征着权势倾覆的血污被雨水彻底稀释、带走,最终只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她袖中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被掐出的血痕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白、麻木。
胃里翻腾的感觉随着行刑的结束而稍有平复,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冰冷却从骨髓里渗透出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赢了这一局。
将上官牧这个盘踞江南、罪孽深重的毒瘤彻底铲除。这是圣命,也是她身为御史的职责。可胜利的滋味,在这冰冷的雨水中,在浓郁的血腥味里,只剩下沉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这片让她窒息的地方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那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
沈栩安。
他依旧站在那里,玄衣素伞,如同雨幕中一道沉默的剪影。
油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似乎并未在意刑台的清理,目光沉静地投向远方灰蒙蒙的雨幕,又或许,只是穿透了雨幕,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
雨水沿着伞沿滴落,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将他与这血腥的刑场、与杨韵,隔绝开来。
杨韵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沈栩安。
她挺直了被雨水浸透、愈发沉重的脊背,迈开有些僵冷的双腿,准备离开。脚下湿滑的青石板让她微微踉跄了一下。
青色官袍的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单薄而孤绝。
“怎么不打伞。”
沈栩安大步流星地奔了过来,一把搀扶住了杨韵。
雨幕如织,天地间一片灰蒙。
刑场上的衙役已将最后一点痕迹清理干净,泼了几桶水,仿佛刚才的血腥从未发生过。午门外恢复了空旷,只剩下连绵的雨声,冲刷着这座古老的皇城,也冲刷着权力场中永不消散的血腥与尘埃。
“我总觉得现在做的事是我一直渴望的,但……”杨韵转头,视线穿透雨幕,落在了不远处的马车上。
那是萧规的马车。
这几日,她一直梦到萧规。
无数记忆残片反复浮现,最终拼凑成了一幅连贯的画——
萧规持剑,杀死了她。
那些红墙绿瓦,那些奢华宫殿,都曾属于她,她是权倾朝野、力挽狂澜却又被史官口诛笔伐为“牝鸡司晨”的清晖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胞姐,是哪怕背负所有恶名,也要为他开路的秦毓,秦绾绾。
多么讽刺。
她最终还是做到了她要做的那些事,只是换了个身份,换了个皮囊。
但仇还在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沈栩安湿透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那随着记忆碎片一同复苏的滔天恨意,如同火山般喷薄而出。她猛地转过头,原本清澈坦荡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直直刺入沈栩安的眼底!
轰隆!
惊雷炸开。
沈栩安几乎是立刻将面前的人拉入了自己的怀抱。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沈栩安担忧地问。
“没什么。”杨韵不可能将自己的想法诉诸于口,她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和混乱的记忆碎片,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锁进那副清冷沉静的御史外壳之下,怪道:“抱着我做什么,光天化日的,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后退一步,杨韵重新站进了风雨中。
雨水瞬间将她再次浇透,寒意刺骨,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沈栩安被她推得微微一怔,油纸伞还下意识地举着,却只遮住了两人之间那片空落落的雨帘。
他看着眼前这个瞬间竖起尖刺的人,看着他苍白脸上强装的镇定,以及那双依旧残留着惊惶血丝、却努力瞪圆了试图显得疏离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不已。
“你在怕什么?”
“不就是淋雨?我也可以。”
沈栩安直接丢掉了伞,与杨韵一起站在了大雨之下。
“你傻吗?沈家如今做了正确的决断,你又何必继续跟我纠缠不休。”杨韵偏头,蹙眉道:“只要沈家往后老实地伏低做小,圣人断不会像对待周家和上官家那样对待沈家,你不必为此讨好我。”
身后,车轮声渐近。
“礼成——”
沈栩安还想要说什么,杨韵却已经转身,撩开了后头马车的车帘,爬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