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飘来的浓烟,像炝锅的白雾,跟长了手似的,牢牢抓住每一缕风,使劲往人的口鼻、胸肺里钻。
秋水渡镇上不大,七八百号人乌泱泱地或拿着水盆,或端着缸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数年难得一遇的走水,扯着嗓子的议论声、杂乱的脚步声、盆缸碰撞的瓮声夹杂在一起,显得特别热闹。
火把与人,都向着东边的海岸前去。
镇上的巷道逐渐安静下来。
山月一手拎起裙摆,一手点撑在巷道墙壁上,从拥挤人潮中寻找空挡艰难向前挤去,滑腻腻的苔藓擦过掌心,活像被蛇的信子舔了一口。
剧毒可蔓延至心悸。
秋鱼紧随其后。
人潮,如涌动的飓风下掀起的浪。
山月在浪尖所指的岸上,向那浪奔去。而水光,则匿在海浪背后的深渊中,摇摇欲坠。
半个时辰前。
山月推门而出,水光哭着掩面,抽抽嗒嗒地抱着床柱子哭,一想到姐姐以后再也不骂她了,她就浑身刺挠得难受;
再一想到她引以为豪的单杀,一点儿表扬没得到,反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觉得委屈得发憨。
水光将脸捂在臂弯呜咽咽地哭。
三根丝瓜围在身边劝,你一句我一句的,与屋外突起的喧嚣在一瞬间相交融。
小白丝瓜疑惑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看人潮渐渐增多向东边涌动,再看远处冲天的烟雾:“码头走水了!”
说完便要去拿水盆救火,却被水光一把拉住:“走水必有人伤,大夫都去救火了,谁去救伤?”
水光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叩叩叩”三声,敲门声轻轻的,并不莽撞,反倒有几分礼貌和尊重。
小白撞了撞水光,笑嘻嘻安慰:“你姐回来了!”
水光蹙眉摇头:“不,不是我姐姐。”
这三声敲的不是门,是门框。
只有京畿大族出身的人会这样敲,因为府门上常悬钟馗,敲门需避讳门神。
不是姐姐,是谁?
水光看向木门。
杏林堂的木门已如包浆的核桃,被盘得油润光亮,很久亦很薄,好似被人轻轻一推,就能整扇脱落。
水光缓缓向后退,手在身后胡乱摸找,冲所有人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张口问道:“是...是船百户吗?”提了声量:“你怎么才过来?不是约好的酉时三刻吗!?”
外头顿时没了声响。
水光默默呼出一口长气:船百户是码头上的扛把子,是军户,吃皇粮的,寻常听见有人要来,便是要行歹事也是要思量思量的...
门外除却喧杂的救火的声响,便再无他响。
水光贴着门听了一会儿,深深咽了口唾沫,朝四根丝瓜指了指柜子和桌下,再踮着脚轻手轻脚地朝开了一条缝儿的窗户退去:...进宫宣旨不会选在黑天,既不是姐姐,又不是病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指不定就是姐姐口中的“常家”啥上门来了。
船百户的名头,可抵御不了多久。
水光死死盯着木门,缓缓向后退。
窗户已经被小白开了一条缝儿,她只需要趁势将小缝打开,从缝里缩出去,再向北边跑,北边去寻真正的船百户,或是跳到水里先藏着...
水光缩着脖子,低着头将平窗推得更大些,埋下头预备朝外钻。
黑黢黢的地上,映出了东边海上的火光。
水光的脚快要挨地了。
“你要去哪儿呀?”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从上方落沉下来。
水光惊恐地缓缓抬头。
一张没有眉毛、下颌极宽、咧开嘴露出白生生八颗牙的脸就在窗户外面,贴着青墙砖,阴恻恻又笑盈盈地俯视着她。
水光浑身一抖,没有丝毫迟疑,站直后立刻向外跑。
“滋啦——”
头发被人从身后死死拽住!
水光吃痛——头皮快要被拉下来了!
“你这是又要跑哪儿去呀?魏司簿?”声音笑嘻嘻,手上却在缓缓收力。
水光能够清晰感受到头发一绺一绺地扯断、从头皮处扯烂,人不由自主地头向后仰着,朝那无眉国字脸的方向倒去。
水光艰难地回过头,猛地眼眸一亮:“吴大监!你怎么来了!”
吴大监!?
圣人的大伴!?
常豫苏被惊得忙朝后看去,手不自觉一松,便被水光抓住了机会——水光手中寒光一闪,先一把切断了被常豫苏拽在手里的头发,接着紧咬后槽牙,双手握住刚刚削桃子皮的小刀一把扎进男人的大腿根处,做完一切,水光迅速放手,一转身如一只灵活的小猴,弓背向偏巷中跑去!
秋水渡地小,人却来往甚多。
偏巷院落建得错综复杂,为了方便运货的骡车经过,平房并非横平竖直地修建,而是这里出人意外地凹陷三寸,那里出乎意料地突出三寸,既给了骡车并道的空间,又给了如今的水光躲藏的便利。
镇上的人都提着灯笼救火去了。
这里没有豪门大族,平头百姓并没有实力,终夜在门前挂上照明的烛火。
水光贴着墙,将身形隐匿在黑暗之中急速穿行。
身后男人的怒骂比火势还旺:“臭娘们骗我!还拿刀扎我!”
旁边有人回应:“大少,您,您腿上在流血呢!您,您回马车上去吧!小的帮您捉回来!”
“去你娘的!”
像是西瓜砸地的声音!
男人猛地揪住身旁小厮的头往墙上一砸,抬头挺胸朝四周蜿蜒伸开的黑洞巷口看去:“去!你们去外围守住了!别让那娘们跑了!至于捉她嘛——”
常豫苏勾唇笑起来:“杀人放火嘛,要自己来才爽!”
男人的声音很大,可谓中气十足。
水光背身紧贴在墙脚,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平复了三个喘息后,水光再次躬身佝背朝北边去,哪曾想,她刚一抬脚,却被地上一具软软的、宽宽的东西绊了脚!
地上是个人!
是个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的人!
水光反应极快地双手捂住嘴,却仍不可避免地因作出动作而发出细微的响动。
“大少!人在那边!”
粗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在拐角的街边了!
越近了!
水光屏住呼吸,双手不可抑制地颤动。
人拐过街边了!
水光左肩被一股猛烈的力气拽进了一个狭窄的偏门里!
紧跟着嘴便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捂住!
趁着藏在乌云之后的月光,与东边蹿得极高的火光,水光侧眸回望,待看清来人后,眼神中透露出了极为明显的焦灼:是姐姐!
是姐姐!
姐姐又折返回来了!
姐姐回来做什么呀!
她拼了命地朝外跑,是要将这人引得离杏林堂远一些!
她却跑到了姐姐这里!
水光胸腔剧烈起伏,却见姐姐面色发冷,形容却不急不缓,眼眸朝左一撇,在其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便从怀中朝另一个方向的墙外扔出一块石头。
“砰——咚——”小小的石块落地后,翻滚了几声。
“那边!贱人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