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患的赞,水光那可听得多了。
秋水渡的杏林堂和济民堂荒废了十几年,秋水渡没什么大家族,码头留不住人,除了些许游医愿意来,医术精湛一些的郎中一窝蜂地往京师城里去,略次一些的郎中也被运船请下了海,秋水渡虽人口不多,但好赖里里外外也有几百成千人,这些人常年都处于没大夫瞧病的窘境里。
水光连同三根丝瓜一来,秋水渡迎来大变化:街头刘婶的月信时有时无、时长时短的毛病治好了;巷口罗姨的心悸毛病也治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连烟花巷里的女人也愿意找水光瞧病——水光不多话,人机灵,更不会瞧不起这群苦命的女人,小病小痛,几副药下去就能好,实在是入了膏肓,水光也愿意扎针试试,能救就能活条命,不能救也不叫她们绝望地死。
这些时日,杏林堂的名誉极好。
钻到水光耳朵里的赞,那可真是多得没了边儿了。
故而,对男人的一声轻飘飘的赞,堂堂七品魏司簿仅仅挑了挑唇角,露出一抹邪魅狂狷的笑:“谬赞谬赞,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等会让你见识个大的:水光察觉男人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唇色逐渐转向红润,便右手朝上一抬,指腹精准无误地摁至男人手腕的经络。
一旁的中年男人张嘴,企图再次拉响警报、尖锐爆鸣。
水光手指一竖,朝唇边比划,皱着眉头道:“别叫了别叫了!你这肺力若分点给他,他也不至于下个暴雨就跟要死了似的!”
中年男人悲愤:“若是能分,我这心肝脾肺肾便是全赠予圣...公子也未尝不可!”
水光惊恐地看了中年男子一眼:六司之中,上下级关系这么谄媚吗?心肝脾肺肾都可以给上司?那她进宫咋整?她可是连根头发丝都不愿意送人啊!
脉摸得查不离,水光收手。
“脉象如何?”玄衣斗篷男子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但意味不明的笑。
“喘疾并心弱...今日应是天气骤然大变,激出了哮病。”水光一边收穴位上的银针,一边思考,想了想抬眼道:“你身患哮症,其实可以长佩香囊,将桂枝、细辛、杏仁、麻黄、附子、射干晒干碾碎后放入,若感到自己喘症快要发作便拿香囊嗅一嗅,能缓解不少。”
玄衣男子闻言便自怀中拿出一只綷金丝玄黑香囊放于桌上,再单手推至水光面前:“有,但今日无效。”
水光接过香囊,凑近嗅了嗅。
比她所说的药,还多了几味薄荷、苍术和藿香。
这个药囊没问题啊!
至少能将喘症缓解泰半!
不至于窒息到嘴唇发紫,站都站不住!
水光疑惑抬眸,正好撞进玄衣男子探究又带了几分鼓舞的眼眸中。
“往日,可有效用?”水光问。
玄衣男子缓缓颔首:“有。”
水光再将药囊拿进嗅闻,除却药味没有任何别的味道,拆开来看,药粉已然碾碎,早已分不清谁是谁非。
水光皱了皱眉,拿指甲剜出一小小簇凑鼻嗅闻,再用指腹捻开,有一些许奇异的粉末,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而已,黄色的、润润的、小小颗粒的粉末。
“花粉...”
水光抬眸:“是花粉,是一种黄色的,没有味道的花粉——平时对这种花粉没有反应的人,一旦发了哮喘,再接触花粉,轻则药囊的效用减半,重则哮症加重,喘几下就嗝屁。”
中年男人来不及纠正水光的用语,迅速转头看向玄衣男子:“其心可诛!待回去后,小的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查一番...”
中年男人声量一转,略有阴恻:“罪该万死的玩意儿,动脑袋动到您身上来了,小的定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水光眨了眨圆眼:六司搞人都这么搞吗!这么狠毒吗?这要是她进去了,不送点心肝脾肺肾,看来是不行的了。
玄衣男子的目光却并未有丝毫变化,内敛的隐双只有一道很细很窄的眼皮缝隙,眉毛有些长但未曾压住眼睛,合适的留白反而给了眼睛引人关注的空间——平和、安静又带着一股静谧的神秘。
“其他的脉象呢?”玄衣男子缓和下来后,声音多了几分清澈与温和:“脉象很差吗?能救活吗?”
“若放在乡野村舍,你不一定活得过三十。”
水光说完,就立刻预判中年男子下一刻即将发出脆哨一般的爆鸣,迅速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噤声:“您先别叫!”
等她找补!
“但您二人身在禁宫六司,位高权重,只要药方子开对,什么药材拿不到?用好药材温养,慢慢活着,谁也活不过您。”
水光沾沾自喜抬头,显然对自己这番话术非常满意:一是抓住机会,点出对方身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聪明伶俐;二是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长命百岁的马屁。
嘿嘿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嘿嘿嘿。
六司,她来了!
她不当贵妃,谁当贵妃!?
她可太能干!她武能单杀薛晨,文可忽悠大监,关键是运道还好——她刚收拾完东西准备去山里当野人,这不,瞌睡遇上枕头,救命的人不就来了吗!
玄衣男子唇角微微勾起:“司簿,猜出我们身份了?”
水光嘴角比箭都难压:“好说好说。二位风神俊逸,人才卓绝,一看就不是凡人——”
玄衣男子神容平和,静待后话。
“是品阶极高的内侍大人吧!?”
水光非常争气地立刻给出回答。
“刚采选的时候,我学过,内侍最高为司礼监掌印,其次为秉笔,也有二品、三品的少监和侍监...看您与这位脆哨大人,哦不,吴大人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想来在六司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吧?!”
水光笑呵呵地顺手比划了个大拇指,再侧眸跟吴大监笑眯眯地弹了个舌,很亲昵熟稔的样子。
实不相瞒,吴大监现在确实很想尖叫。
蓄力的尖叫,都涌到嗓子眼了。
但他叫不出来。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吴大监侧过头,绝望地看向窗外。
外面的雨好大啊。
往后余生,都不会有一场雨,比圣人被女医官认成太监这一日的雨,更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