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隐户隐田,就是指在封建社会,普通农户为了逃避赋税、徭役等,连人带田的投靠到当地的豪族、地主门下。
他们的户籍不在官府登记造册,他们又不是豪族士绅的奴婢,也就成了黑户。
他们的田,明明是早已开垦好的良田,或是不在官府统计的鱼鳞册上,或者被标注为荒地。
这些农户将本该向朝廷交纳的赋税,交给了豪族。
本该服的徭役、兵役等,也都靠着豪族的庇护而顺利逃脱。
隐户隐田不是大虞朝才有的,而是历朝历代都有。
其中有着方方面面的原因,但于官府、于朝廷而言,隐户隐田便是在侵害公家的利益。
时间久了,不只是收不足赋税,招不够人手,还会造成土地兼并,继而引发更大的冲突,最终导致皇朝倾覆。
执政地方的父母官们,若想做成政绩,若想防微杜渐,就要大刀阔斧的清理隐户隐田。
只是,清理隐户隐田说着容易,做起来却困难重重。
有能力、有胆量侵吞朝廷利益的人,基本上都是地头蛇。
他们盘踞地方数十、上百年,他们或是豪族,或是有族人位居高位,他们宛若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大树,即便是当地的父母官,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些家族,豢养了部曲、私兵等。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的县令、刺史,只靠着官府的那点儿差役,根本就无法跟豪族们对抗。
一个弄不好,县令等父母官们的政令无法推行也就罢了,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人枉死了还不够,还会被冠上“逼反良民”的罪名。
因为他们的死,可不是豪族出手,而是因着“民变”。
尤其是在偏远的地方,天高皇帝远,当地的豪族士绅就是土皇帝。
他们张狂起来,还真敢弄死县令等地方官!
当然,楼彧这样的权贵,不在此列。
且不说他的国公爵位、公主娘子,单单是他前来赴任时,随行的几百护卫,就足以震慑南州或大或小的家族。
这还是豪族们所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是,楼彧还有调动西南都护府以及各州府府兵的权利。
只要他想,他就能集结起一支足以消灭一个小国的军队。
“……少年轻狂啊!楼含章把我们南州当成什么了?初来乍到,就敢如此大张旗鼓?”
“就是啊!这里是南州,不是京城!”
“诸公,话也不能这么说,楼刺史刚及弱冠,年轻气盛,做了刺史,愈发的意气风发,行事也就放肆了些!”
“刺史也不行!在南州,可不是刺史府说了算!”
“就是!决不能任由楼含章胡闹!”
一群中老年男人,聚在某个豪族家中,或不屑、或傲慢、或忐忑的议论着。
不管他们有着怎样的想法,其目的只有一个:绝不允许楼彧触动他们的利益。
隐户隐田,那都是他们吃到肚子里的肥肉,岂能轻易吐出来?
“诸位!楼含章可不比前任刺史,他可是开国郡公啊。”
“开国郡公又如何?不过是靠着父祖得来的荣光,若是靠他自己,毛儿都长齐,哪里能有足以得封爵位的功绩?”
“没错!我们决不许楼彧胡闹!”
“不许?呵呵,说得轻巧,诸位如何不许?楼含章可是带了几百的护卫。”
“几百护卫?啧,只我家坞堡就有二百部曲,诸位家中亦有数百。我们联合起来,足足有两三千人……”
几百VS几千,孰胜孰败,一目了然。
“话不是这么说的,账也不能这么算——”
“怎么,黎公,莫非你们黎家不想联合?”
“我们几大家族同气连枝、一损俱损,我黎家自是愿与诸位共进退。但,几十人也就罢了,若是动用上千人,事情闹得太大,一个‘民变’可无法解释。”
坐在主位的黎家家主,捋着花白的胡须,缓缓说道。
集结二三千人,与数百护卫激战,这已经属于小型的战役了。
声势太大,很不好收场。
南州确实偏远,可也不是彻底封闭。
南州有临近的州府,纸包住火,风声总能传出去。
一旦事发,被朝廷认定为“谋逆”,都不用王师,只临近州府的府兵,就足以踏平南州。
而他们几大家族近百年的经营,也将化作乌有。
“听黎公的意思,竟是要让我们将人口、田亩等拱手送给楼含章!”
那可是熟手、良田啊。
是属于他们的资产。
已经吃下去了,还享受到了诸多好处,让他们吐出来,无异于割肉、放血。
“你们愿意与楼含章正面对战?诸位,可别忘了,楼含章姓楼,楼家军的楼!”
楼家军虽已不复存在,但它的威名,就连远在南疆的豪族们都有所耳闻。
说句不好听的,楼家军打出赫赫威名的时候,南州这几家所谓豪族,还不知道在哪儿艰难求生呢。
“而且,就算你们敢,还真的打赢了楼彧,又该如何善后?”
黎公声音不大,气场却足。
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扫视全场:“楼彧是齐国公,他的娘子是琅琊公主,若这两人全须全尾的还好,他们但凡受了伤、丧了命,朝廷追究起来,我等都要被株连!”
到时候,族诛可能都是轻的,弄不好都要来个九族消消乐!
就他们家族的几百部曲,根本无法跟朝廷对抗。
“这不行,那也不行!黎公,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有人沉不住气,急躁的问了一句。
“明着来,自是不行。但我们可以采取一定的策略。”
黎公捏着胡须,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
硬碰硬,不可取,那就用些计谋。
这位黎家家主,祖上从中原迁徙而来,三四代都与当地夷族联姻。
黎公自己,就纳了南邦夷族女子为妾,他与夷族、与南邦等,都关系非常。
他与阿诗琳亦有合作。
此次阿诗琳从京城归来,抵达南州后,不只是在客栈等着鱼儿上钩,还在暗中频频与各方势力联系。
阿诗琳被王姮视作废棋,可她本人,却还以执棋人自居。
她所制定的计划,竟也成功说服了黎公,以及某些官员。
这,不只是阿诗琳口灿莲花,媚功无敌,亦有黎公等人亲身体验过秘药神奇的缘故。
就是黎公等人,也早已沉迷其中却不自知。
他们非但不知道自己已经入局,反而以为可以掌控全局。
此刻,黎公对着其他家族的家主,更是侃侃而谈。
“……黎家主,你的意思是,先放任楼含章施为,只等琅琊公主动了手,楼含章就会沦为我等的傀儡?”
有人提出质疑——
靠谱嘛?
怎么听着跟传奇故事似的?
“程家主若是不信,可试试这秘药!或者,等等看,只要过些时日,必有‘惊喜’!”
黎公老神在在,颇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程家主:试试?不会逝世吧?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其他家主都有些动容。
他们,信了!
要不,他也从个众?
“那就等一等!”
在心底反复考量了一番,程家主点点头,准备先观望。
黎公虽不满意于程家主的不积极,却也不好强逼。
他们几大家族本就是相互合作的关系,没有从属,没有尊卑。
左右计划是好的,只要执行起来,有了成效,程家主等不够坚定、不够主动的人,自然也就会有所改变。
其实,就是黎公,现在也只有一个字——等!
等阿诗琳那边计划成功,等楼彧中招,等……就等等吧。
黎公等家主们,却不知道,他们这一等,就等到了楼彧真的举起大刀,快速、有效的清理着南州州府以及各县的隐户隐田。
不到三个月,楼彧将南州全境梳理了一遍。
重新登记人口,新增一千两百户,这已经是一个中县的规模。
新增这么多的人口,上报到吏部,就是妥妥的政绩。
还有土地,亦新增了数万亩。
这可不是新开垦的荒地,而是收成非常好的熟地、良田。
只这两份的政绩,就足以让楼彧楼刺史在年终考核的时候,得个上上的评级。
众豪族却损失惨重。
从夏日到秋日,再到初冬。
南州没有寒冬,可再次聚会的几位家主,却仿佛身处冰天雪地。
冷的,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多的良田,硬生生从自家挖了出来,他们如何不齿冷,如何不心疼?
“黎公,计划成功了吗?”
“……再等等?”
“呵,再等就是新年正旦了。再等,公主的孩子都要生出来了!”
抢先开口的还是程家家主,他好一通的阴阳怪气。
“程家主,你也可以不等!”自己行动去吧。
黎公被当面挤兑,面子实在下不来。
他老脸微红,没好气的说道,“你多厉害啊,你直接带上你家的部曲,去到刺史府衙,将你家被侵吞的人口、土地等都抢回来!”
程家主:……老贼,居然激将我?
表面看似在说气话,实则又何尝不是试探?
他想撺掇自己去当出头鸟,去试探楼含章。
哄他们程家去做急先锋,真当他是傻的?
程家主不傻,自然不肯上当。
他还聪明的反手坑黎家,“黎公说笑了,程某是晚辈,程家亦是不如黎家枝繁叶茂、根基深厚!”
“不说别的,单单是黎家与山里寨子的关系,就远非我们程家所能比拟的!”
说到这里,程家主眼睛愈发亮了。
对啊!
他怎么忘了这茬儿!
黎家与诸多山寨都有联姻。
他们跟山里土人的关系极好,完全可以利用那些人做炮灰!
咳咳,也不一定就是炮灰啦。
他们可以想办法,将楼彧的注意力牵引到山里。
让他将火力对准那些山寨。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嘛,用夷族消耗楼含章的实力,他们这些豪族,就能坐享好处。
程家主似乎在利用黎家的姻亲,但,在根本利益上,他们几大豪族才是同盟。
程家主相信,黎公分得清亲疏、拎得清轻重!
果然,程家主提到了山里的寨子,黎公以及其他几家的家主,眼睛都亮了起来。
对啊!
他们不敢直接对上楼含章,却可以利用夷獠!
隔隔壁的邕州,不就爆发了夷獠之乱嘛。
他们南州的夷族并不比邕州少,甚至更多,完全可以如法炮制。
黎家主院的堂屋里,几位家主热切的讨论着。
他们没有注意到,就在屋顶上,有一抹黑影若隐若现。
……
刺史府,外书房。
楼彧照常办公。
除了处理南州的公务,他还要整理从京城等处送来的情报。
就在这个时候,暗卫送来了南州本地的最新消息。
楼彧听完暗卫及时转述的几大家主讨论的内容,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
黎、程等几家,试图利用夷族,在南州制造“民乱”,他早就预想到了。
不只是楼彧聪明,更是楼彧有经验——
黎公等人怕是忘了,楼彧就是从邕州任上调来南州的。
或许,他们只记得楼彧是齐国公,从京城而来。
又或许,他们没有忘了楼彧的前职务是邕州刺史,他们只是更愿意相信,楼彧会被夷獠之乱所困!
没办法,楼彧太强悍了,自己能力出众也就罢了,还有那么多的人手。
三个月的时间,就将南州的某些乱象全部清除。
几大豪族的家主,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便只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行吧!在邕州,本刺史来了个天神发威,在南州,也可以成为神之使者。”
楼彧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不只是在清理隐户隐田,他还掌握了山中寨子的情况。
不查不知道啊,这一查,楼彧才惊觉:南邦的毒花,竟也侵入到了一部分的山寨中。
“这不巧了嘛,我本来也要清除某些山寨里种植的毒花,那几家便想来个‘祸水东引’、‘借刀杀人’,索性,就一起吧!”
楼彧笑得温和,幽深的眼底,却闪现浓浓杀意。
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此次在南州,他更是不介意“大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