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沾湿窗棂时,五渊蜷在竹席上,奶白色的月光淌过他的小脸颊,呼吸声就好似小猫踩过雪地那般轻软。
沙滩外潮水正漫过暗礁,咸腥的风裹着细沙一阵阵的扑上来。
彼时许一一在床上还能听见三川教训四海的动静,顿时思绪一下子就飘远了。
第二日清晨,晨雾还没散尽,吃过早饭后,许一一带着弟妹去往河道。
这时候许安阳早已等候多时。
“红莲姐,你也要去镇上呀?”
许安阳的小船上坐着许红莲,姐弟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正好绣了不少帕子,打算拿去卖了。”
许红莲在家里面都快要被憋坏了。
养了那么久,总算是白净了不少。
从前被海风磨出茧子的手,如今裹着藕荷色软缎袖,正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叠得方方正正,腕间的银镯撞出细碎声响。
船桨划破薄雾时,她探出半张脸,白得像刚剥壳的菱角,连睫毛上的晨露都凝着股怯生生的娇柔,哪还有前几个月在礁石上赤脚追鱼的泼辣劲儿。
说话间的功夫,身后又传了一道叫喊声。
“等一下!”
回头看去,李秀英尖锐的叫喊声从身后炸开。
“我也要去镇上,你们捎我一程……”
李秀英撞上许一一的目光,涨红的脸突然偏向一边,别别扭扭的说着。
许一一挑了一下眉。
这人的脾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好,有求于人说话都那么硬气。
“来我们船上吧。”
许安阳没好气的说着。
他知道李秀英跟他一一姐不对付,两人要是待在一条船上,说不定得闹起来。
“快上来吧,我们的船也没那么挤。”
许红莲说着向她招手。
腕间的银镯再次叮当作响,李秀英看了一眼沉默上船。
渔船龙骨撞在青石板上哐当作响,码头上刚好青山的商船靠岸。
许一一心下一动。
“安阳你带着几个小孩去食馆,我有点事儿……”
说着,许一一将怀里的五渊给递了过去。
商船的桐油味混着海风涌进鼻腔,青山瞧见她时还猛打着哈欠。
这是累惨了。
“啥事啊?”
青山好奇的看着她,许一一没说话,从布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海图。
海图上密密麻麻的分布着不同的航线,这是许一一从别人那买来的。
如今海上商道盛行,许一一也想组建自己的商号。
百般留意之下,倒是从别人手里买到了这张海图。
“我想问一下,青山阿叔知不知道鬼牙礁这个地方?”
青山的浓眉瞬间拧成结,“你这是打哪知道这么一个地方的?”
许一一刚要开口。
船上的搬工先开口说话了。
“鬼牙礁不太清楚,倒是听说过东海有座吃人礁,船过必沉,连海鸟都绕着走。”
许一一还想问出更多的细节来,那搬工就直接被青山给打发走了。
“他说的对,那地方就是吃人的,你好端端的,怎么就好奇起这么个地方来了……”
许一一将海图给挪到了青山跟前。
指尖从平安镇港口出发,沿着商船惯常的航线向东滑行。
突然在一个空白处悬停。
晨雾未散,船舱内还点着油灯。
灯焰“啪”的爆了个灯花,照亮她指尖下几不可见的浅淡刻痕。
像是有人用自己反复刻蹭出的标记。
“可是这里?”
许一一抬起头来看青山的反应。
只见他微挑着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看过潮信薄,上头记载了此处每日寅时都会出现漩涡暗礁,形如獠牙。”
这处地方位于东海与外海的交界处,潮汐变化极大,暗流如刀。
渔民称之为阎王口,历来是沉船事故的多发之地。
再细看,礁群形状如犬牙交错,不正像鬼牙一般。
“你……”
青山想要假装不是,可他第一时间的反应就已经暴露了他。
“行了,你也不用多说了,一把年纪了都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许一一调侃的说着坐了下来。
简单的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所以你打听这个就是因为你打算要去了?”
青山无比的震惊,恨不得上手给许一一敲一脑壳。
想她该不会是大清早的没睡醒,说昏话吧?
“没打算呢,我就是好奇。”
许一一从嘴角挤出一抹笑来,觉着青山太过于紧张了。
“是不是停在码头东面的那时候商船?我就说他们不是好人,我今天早上一来,就看到里面有个人不管冲着谁都是笑眯眯的,笑面虎一样,这种看起来心机最深了。”
青山语气有些激动。
“你可不能答应他,他要是再来打扰你,你就让他来找我……”
啪啪啪的桌子被敲的都快要立不住了。
许一一瞧着,心想青山的手可真够硬的。
“你说他们为什么非得要去那里打捞呢?”
许一一可真是好奇里面有什么好宝贝。
“我觉得要是寻常货物丢了也就丢了,除非那里面是千金不换的宝贝。”
她猜测着。
青山听到她说的,瞬间就冷静下来。
“这我哪知道?甭管是不是什么好宝贝,反正你不能去……”
青山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的说着。
她一看就知道,又没说实话了。
“行吧,行吧。”
许一一将海图给卷了起来,塞回到布袋里。
“我就是好奇,又没说真的要去。”
……
回到食馆没一会儿,食馆后院便来客人了。
门开处,许文礼一袭靛青长衫立在薄雾中,眼下挂着两抹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高明在一如昨晚吊儿郎当的模样。
站也没个站相。
还没等她开口,两人便自觉走了进来。
“又是你们两个……这也没到吃饭的点呀……”
四海双手叉着肥腰,气鼓鼓的说道。
瞧见这两人可不待见了。
许安阳拿着扫帚,也是恨不得将两人给扫出去的模样。
徐文礼不在意地笑笑,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布:“许娘子,你可以先看一下这个。”
晨风掀起绢布一角,露出半幅精细的海图。
图上某处朱砂标记鲜艳如血,正是许一一猜测的地方。
旁边小楷标注着“至元三年四月,官银船沉没于此。”
前朝?
许一一心存疑惑,前朝的东西到现在还能找到吗?
“昨日未尽之言,福昌号是运金船,船上满载的金锭,只要你能帮我们找到沉船的位置,金锭可分沈娘子三成……”
徐文礼压低了音量,只有一旁的高明在听到了。
只见他不服气,看着许一一觉得有些不值。
许一一捏了捏手心忽地冷笑一声,将海图扔回给徐文礼。
“徐管事是吧?这艘船是官船吧?”
她坐在椅子上不卑不亢的,低垂的睫毛映出一片阴影,“这既是官船,总该有官府的打捞文书吧?您有吗?”
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这要是没有文书,我一个小渔娘,可不敢碰这掉脑袋的买卖。\"
徐文礼脸色微变,没想到许一一扯到这里来。
急忙压低声音:“沈娘子有所不知,那船自前朝起沉了得有十几年了,官府也打捞过,但没捞上来,早都不管了,你若是怕惹麻烦,咱们可以悄悄行事……”
许一一突然打断。
“本朝新颁的《漕运新规》,私捞官物者——”她故意拖长声调,“流三千里。”
后厨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高明在额角渗出细汗,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没想到许一一这么难搞。
“我一个小女子实在没那样的胆子敢淌浑水,要么您带着官府的批文来,要么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许一一笑着,将人给送了出去。
见此,四海跟许安阳才松了一口气。
“三成金锭!这趟活要是干了,你要组建商号的钱也就有了……”
老路慢悠悠的开口,他还以为凭着许一一这样见钱眼开的劲儿,肯定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