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那真是多谢林小友了!”归恒道长眼睛一亮,显出几分真切的欢喜,随即目光落在林暖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又捻须笑道:“老道观林小友如今气色极佳,面若芙蓉,莹润生光,身量也较两年前挺拔舒展许多。可见心结已解,念头通达,这脚下的路啊,自然就走得顺了。恭喜小友,心魔尽去,前路光明!”
他话锋一转,看向陈行宁,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倒是行宁老弟,眉宇间虽平和,但心事犹存。放宽心,莫思虑太过,路自然就坦荡了。”
“道长慧眼如炬,谢道长吉言!”陈行宁心悦诚服地拱手致谢,最大的心事自然是乡试和林暖,完全放下也不可能,适当的紧张也不为过。
林暖听着归恒道长的话,心思却活络开了。
道家自古医玄不分家,精通道法者往往也通晓岐黄。归恒道长更是此中高人,观人识气,望闻问切皆有独到之处。
她此次南下,要在江南扎下根基,建立自己的势力,若能得一位真正的道家高人坐镇,无论是调理身体、安定人心,还是……应对某些可能的“非自然”麻烦,都将是极大的助力,正好补齐她目前最大的短板!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春藤般迅速缠绕心间。
她拢了拢衣袖,指尖微微用力按了按掌心,定了定神,整饬好措辞,带着十二分的郑重,起身对着归恒道长深深一福,姿态恭谨:“道长……小女确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道长可否应允?”
归恒道长放下茶杯,敛去玩笑之色,正襟危坐,显出几分长辈的慈和:“小友但说无妨。老道若能帮衬一二,自当尽力。”
“嗯,”林暖深吸一口气,清亮的眼眸直视归恒,“小女子自幼便仰慕道家文化,深知‘太平时守山护道,乱世中亦可济世安民’。道者,可清静无为,亦可大有作为!”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此番南下江南两年有余,所见疾苦尤多,有些信仰也甚是缺失,真正清修道法、悬壶济世如道长这般的高人却难觅踪影,实在是一桩憾事。不知……道长是否愿意,移步南下,随我等暂居江南?”这念头在她心中翻腾,此刻终于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事先并未与陈行宁商议。
陈行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化为理解与支持。他看向林暖,面上依旧是温和的微笑,心中却明白阿暖此请多半要落空——这位老友的懒散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他立刻接上话,将责任揽过几分:“道长,此亦是我心中所想。阿暖孤身南下,江南虽富庶,却也人事复杂。若有道长这般德高望重的前辈在旁照拂一二,我方能安心。故而斗胆一提,万望道长勿怪。”
归恒道长听完,先是“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静室里回荡,带着洞悉世情的豁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他慢悠悠地捻着那几缕银须,摇头晃脑:“难为行宁老弟,林小友如此看得起老道这把老骨头。这份心意,老道心领了。”
他语气一转,显出几分沧桑与淡然,“只是,老道尘缘已了,这身老骨头也经不起舟车劳顿,年岁大了,实在是不方便远行了。”他婉拒得直接,却也合情合理。
林暖心中轻轻叹息一声,这个结果本在意料之中。她提出此请,更多是灵光一闪,抱着万一的期许,倒也说不上多失望。
然而,归恒道长话音未落,却又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不过嘛……”他故意停顿,看着林暖瞬间亮起的眼眸,又“呵呵”笑了两声,才接着道:“老道观行宁老弟与林小友,皆是身负气运之人,福泽深厚,所行之事亦合天道。老道虽不便远行,但……我那不成器的大弟子云海,或可代老道一行。”
林暖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眼中希望重燃,云海道长也可以啊!
“不过……”归恒道长又来了个转折,那拉长的尾音让林暖感觉自己的牙根都开始隐隐作痛,恨不得替他把话一口气说完。
“不过嘛,”归恒道长似乎很享受这种吊人胃口的感觉,捋须笑道,“这事,老道可做不了海哥儿的主喽!小友你也看到了,如今咱这小小的青峰观里里外外,他才是那个当家理事的‘话事人’!嘿嘿!”他笑得像个甩脱了包袱的老狐狸,“这派他下山历练的大事,总得问问他自个儿的意思不是?”
林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老顽童。
“不过……”归恒道长第三次吐出这个让林暖几乎要磨牙的词,终于说出了关键,“老道观海哥儿天资虽好,终究年轻,还缺些红尘俗世的历练打磨。此事,老道记在心上了。待老道寻个合适时机,探探他的口风,也看看他的缘法。届时无论成与不成,老道定当给林小友传个准信儿!”
峰回路转,虽未直接应允,却留下了切实的希望。
林暖心中大石落地,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再次深深行礼:“多谢道长成全!无论结果如何,小女都感激不尽!”
陈行宁也起身,郑重一揖:“有劳道长了!”
三人围坐在清幽的静室中,茶香袅袅,闲话着分别后的琐碎与见闻,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片刻后,林暖放下手中温热的茶盏,唇角带着温婉的笑意,起身道:“道长,知远,你们聊,我坐久了,去观中走走,透透气。”
“我陪你?”陈行宁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关切。
他望向林暖的目光里,沉淀着长久以来的守护,仿佛她还是个小女孩。
林暖心头微暖,却轻轻摇头,伸手按在陈行宁略显瘦削的肩膀上,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将他重新按回座位。
“不用,”她声音清亮,带着安抚的意味,“你和道长也好长时间没见了,正好多聊聊。道长这份云淡风轻的心境,你我啊,都得好好学学。”她的目光转向归恒道长,带着由衷的敬重。
归恒道长捋着花白的胡须,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行宁老弟,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这观里,清静得很,也安全得很!你啊……”道长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眼中是洞悉世情的了然,“关心则乱,人之常情嘛!”
陈行宁被道长点破心思,脸上掠过一丝赧然,只得讪讪地笑了笑,依言坐稳。
是啊,也许是因为他看着林暖从稚童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那份责任感早已刻入骨髓;又或许是重逢前的漫长分离,让他总想抓住每一刻相处的时光,弥补那些错过的岁月。
终究,皆非圣人,七情六欲,难以免俗。
林暖来到外观,喧闹的人声和香火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间的清幽形成鲜明对比。
外观的庭院里,疏疏落落有几个香客。有虔诚叩拜的老者,也有好奇张望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
阳光洒在青石板地上,映照着袅袅升起的香烛轻烟。
她走到正殿前,看着庄严的三清神像,心中一片澄明。
对于鬼神之说,她向来秉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谈不上深信,却也绝非全然不信。
不过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罢了,对未知保持一份敬畏,总不是坏事。
此刻,她敛去杂念,学着旁边香客的样子,神情肃穆地整了整衣襟,在蒲团上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深深叩拜下去。
额头触及微凉的蒲草时,一个清晰的祈愿浮上心头:“求三清祖师保佑行宁哥此去汴州,学业顺遂,榜上有名。” 这愿望纯粹,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袅袅青烟之中。
拜完起身,林暖的目光被签台那边的景象吸引了。
只见那位名叫云海的小道长,正襟危坐在签台后,面前是一位衣着朴素、满面风霜的大娘。
云海道长年纪虽轻,此刻却努力板着小脸,试图做出老成持重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着摊开的卦书解说着什么,手指还煞有介事地在卦象上比划着。
有趣的是那位大娘,她似乎对卦象本身并不十分上心,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浓浓的惋惜,上下打量着云海那张清俊端正的脸庞。
林暖几乎能猜到那大娘心里转的念头:“哎呀呀,多俊俏的后生啊!这眉眼,这身板,啧啧……怎么偏偏就入了道门呢?可惜了了!我家侄女、外甥女好几个都还没着落呢……”那份“恨不能招为女婿”的遗憾,简直要从眼神里溢出来。
云海显然也察觉到了大娘那过于“炽热”的审视,耳根微微泛红,解卦的语速都加快了几分。
也不知他最后说了些什么吉祥话,那大娘终于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脸上笑开了花,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磨得光亮的铜板,郑重地放在签台上,这才挎起篮子,一步三回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林暖看得有趣,唇角忍不住扬起笑意。她信步走到签台前,在那张略显陈旧的木凳上坐下,双手随意地搁在台面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促狭,看向还有些没从大娘热情中缓过神来的云海。
“云海道长,”她声音带着笑意,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刚才看您解卦,煞有介事呢。除了解签,道长还会些什么本事?相面?测字?或者……悬壶济世的医术?”她的问题像一串清脆的铃铛,带着几分好奇,也带着几分不着痕迹的试探。
云海定了定神,努力维持着道士的仪态,对着林暖拱了拱手,态度谦逊却也不卑不亢:“林姑娘过誉了。小道跟随师傅,这些粗浅的方术,倒也学了些皮毛,相面、测字略知一二,岐黄之术也识得几味草药。只是……”
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坦然地迎上林暖探究的视线,微微一笑,直言道:“只是小道虽然只在这签堂坐了半年有余,却也勉强能看出些端倪。林姑娘您问这些,眼神里更多的是探究和兴味,并非真的笃信此道。小道若再班门弄斧,岂不显得可笑?”
林暖被他点破心思,非但不恼,眼中的兴味反而更浓了。她微微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云海见她并无不悦,便也放松了些,目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语气变得认真了些:“不过,既然姑娘问起相面,小道便斗胆说上一二句观感,不作数,姑娘听听便好。我观姑娘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本是福泽深厚之相。只是……”
他略一沉吟,目光落在林暖眉宇间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上,“姑娘幼年时,当有一劫,应是伤病之厄,颇为凶险。所幸姑娘心志坚韧,吉人天相,硬是挺了过来。此劫过后,命途便如拨云见日,愈发开阔。姑娘心地纯善,慧根深种,日后当有‘渡人亦渡己’之机缘,福慧双修,前途无量。”
这番话,云海起初只是想圆个场面,免得冷落了香客,损了道观名声。
但说着说着,他越看林暖的面相,心中那股奇特的直觉就越发清晰,尤其是说到“儿时有伤”时,他捕捉到林暖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便知道自己可能无意间说中了什么。
林暖脸上的笑意在听到“儿时有伤”四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她迅速敛去眼底的波澜,随即“呵呵”地笑出声来,声音清脆悦耳,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她朝着云海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
“云海道长,厉害!” 这三个字里,少了之前的戏谑,多了几分真实的惊讶和刮目相看,她又说道。
林暖那句“红尘多劫难,道长可有兴趣下山渡去众生劫?”她笑吟吟地看着云海,眼神明亮。
云海闻言,整个人明显怔住了。他清俊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真切的茫然,那双澄澈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不小心闯入迷途的幼鹿,带着纯粹的不解望向林暖。
他既不明白林姑娘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林暖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云海那毫不作伪的茫然和那份笨拙的讪笑,像一面清澈的湖水。
她眼中的促狭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点到为止,再逗下去,就真成了欺负老实孩子了。
“呵呵,”林暖轻轻笑了一声,她没有再看依旧有些局促不安的云海,而是径直走向殿门旁那个暗红色的香火功德箱。素手从腰间精致的绣花钱袋里探出,指尖捻出一角碎银。
放完香火钱,林暖转身,对着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的云海微微颔首,唇角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下次再会,云海道长。” 声音清越,不带一丝波澜。
说罢,她不再停留,步履从容地朝着陈行宁和归恒道长所在的方向走去,背影融入道观袅袅的香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