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我像一台精准的闹钟,准时睁开眼睛。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苍白的线。我轻手轻脚下床,生怕吵醒身边熟睡的丈夫李浩。他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满足的鼾声,又沉沉睡去。
厨房的灯亮得刺眼。我揉揉惺忪的眼睛,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和好的面团和肉馅。今天是儿子小磊的七岁生日,他昨天睡前抱着我说:“妈妈,我想吃你包的包子,要好多好多肉的那种。”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我答应了,尽管我知道这意味着我需要比平时早起两个小时。
面团在我手下慢慢苏醒,变得柔软而有弹性。我把肉馅和葱花、姜末、酱油、香油拌匀,香气渐渐在厨房弥漫开来。窗外还是寂静一片,整个世界似乎都还在沉睡,只有我在这小小的厨房里,为一顿早餐忙碌。
“妈,包子好了吗?”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小磊穿着睡衣站在厨房门口,揉着眼睛。墙上的钟指向五点十分。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再去睡会儿,包子还要半小时才好。”
“我睡不着,太香了。”小磊踮着脚尖想看操作台上的包子。
我笑了:“那你去洗漱,第一个包子给你。”
他欢呼一声跑开了。我又回到操作台前,继续包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包子。蒸汽慢慢升腾,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外面的天开始泛白,深蓝渐变到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六点钟,包子蒸好了。我把它们一个个捡到盘子里,白白胖胖,冒着诱人的热气。小磊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餐桌旁,眼巴巴地盯着包子。
“吃吧,小心烫。”我递给他一个,又倒了一杯牛奶放在他手边。
就在这时,李浩从卧室走出来,头发蓬松,睡眼惺忪。他走到餐桌旁,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
“嗯,不错。”他含糊地说,又拿起第二个,“多包点,我爸妈也爱吃这个,我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吃。”
我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现在?这才六点。”
“他们起得早,正好过来一起吃早饭,然后送小磊上学。”李浩已经掏出手机,“喂,妈,小磊妈包了包子,你们过来吃吧...对,现在...好,等你们。”
他挂了电话,又拿起一个包子:“我爸爱吃酸菜的,你一起做点吧。”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了看桌上剩下的包子,还有小磊面前的那个他只咬了两口的包子。
“酸菜馅我没准备,而且...”我试图解释。
“那就现在准备,时间还早。”李浩打断我,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动作快,来得及的。”
厨房里,我打开冰箱,酸菜还有半颗。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案板上,开始切碎。酸菜特有的气味弥漫开来,有些刺鼻。我的动作很快,刀刃与案板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但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慌。
“妈,我吃饱了。”小磊小声说,他面前的包子还剩大半个。
“再吃点,不然上午会饿。”我头也不抬地说。
“我真的饱了。”他的声音更小了。
“那就去收拾书包,等会儿爷爷奶奶来了我们就出发。”
小磊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回了房间。我听见他在里面翻找东西的声音,心里突然一阵愧疚。今天是他的生日,这本该是一个特别的早晨。
七点,门铃响了。李浩去开门,他父母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
“哎哟,这么香!”婆婆的声音高亢而欢快,“小田又做包子啦?真勤快!”
“爸,妈,快进来坐。”李浩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把最后一笼包子放进蒸锅,擦了擦手,走出厨房。公公婆婆已经坐在餐桌旁,婆婆正拿着一个包子端详。
“这包子包得真好看,小田手真巧。”婆婆笑着说,咬了一口,“嗯,味道也不错,就是肉有点少。”
“妈,这是给孩子吃的,肉太多油腻。”李浩替我解释。
“孩子正长身体,就要多吃肉。”婆婆不以为然,又咬了一口,“不过面发得真好,又白又软。”
公公一直没说话,只是拿起包子默默地吃。我注意到他吃了两个之后,就放下了筷子。
“酸菜馅的马上就好。”我赶紧说。
“不急不急,你慢慢来。”公公摆摆手,声音温和。
回到厨房,我看着蒸锅上冒出的白汽,突然觉得很累。这种累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从心里蔓延出来的,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酸菜包子蒸好了,我端出去。公公夹了一个,咬了一口,点点头:“不错,酸菜腌得正好。”
婆婆也尝了一个:“是还不错,不过下次酸菜可以切得更碎些,这样口感更好。”
“好,我记住了。”我点点头,在他们对面坐下,拿起一个凉透了的包子,慢慢吃着。包子已经失去了刚出锅时的柔软,面皮有些硬,但我还是小口小口吃着,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吃,就没有人会问我饿不饿。
吃完饭,婆婆主动收拾碗筷,我连忙站起来:“妈,我来吧,您坐着休息。”
“没事没事,你做了饭,我洗碗,应该的。”婆婆笑呵呵地把碗叠在一起,端进厨房。
我跟进去,站在她旁边,想帮忙,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婆婆熟练地洗着碗,我们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阳光已经完全照亮了厨房,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小田啊,”婆婆突然开口,声音在水流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李浩最近工作怎么样?压力大不大?”
“还好,他上周刚完成一个大项目,应该能轻松一阵了。”我回答,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那就好,男人在外打拼不容易,我们做女人的要多体谅。”婆婆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你知道的,李浩是家里的独子,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我点点头,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所以啊,家里的事你要多担待,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婆婆擦干手,转过身面对我,“我知道你也在上班,不容易,但女人嘛,总是要以家庭为重。”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这样的话我听过太多次了,从结婚前到现在,七年了。七年来,我学会了在凌晨四点起床做早餐,学会了在加班到深夜后依然早起做家务,学会了在儿子生病时一个人带他去医院,因为李浩“工作忙,走不开”。
“妈,我知道了。”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婆婆满意地笑了,拍拍我的肩:“你是个好媳妇,我们都知道。”
走出厨房,李浩正在给儿子穿外套,公公在看报纸。小磊看见我,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妈,今天下午你真的会早点来接我吗?”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当然,妈妈答应过你的,今天是你生日啊。”
他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心里一阵酸楚。我差点忘了,在他期待的这个特别日子里,我还要上班,还要开会,还要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
送走公婆和儿子,我和李浩一起出门。他今天要开车送我上班,因为我的车昨天送去保养了。
车里很安静,只有电台里播放着早间新闻。李浩专注地开车,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这个城市我已经生活了十二年,从大学到现在,从单身到结婚生子,但它依然让我感到陌生。高楼大厦不断拔地而起,街道不断拓宽,我认识的那些小店一家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连锁品牌。
“晚上我可能要加班,有个客户要见。”李浩突然说。
“今天是小磊生日,你答应过他晚上一起吃饭的。”我看着窗外,声音平静。
“我知道,我会尽量赶回来,但客户很重要,这个单子跟了三个月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
我没有再说话。这样的话我也听过太多次了。重要客户,关键项目,紧急会议...七年来,这些理由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缺席家庭的重要时刻。小磊的第一次家长会,我的三十岁生日,甚至是我们结婚纪念日。
车在公司楼下停住,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晚上我会尽量早点回来。”李浩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软了一些。
我点点头,关上车门。车开走了,汇入早高峰的车流中,很快消失不见。
站在公司大楼下,我抬头看着这栋三十层的玻璃幕墙建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电梯里挤满了人,都是和我一样匆匆赶来的上班族,脸上写着同样的疲惫和麻木。电梯在十五层停下,我走了出去。
“田姐早!”前台小张笑着打招呼。
“早。”我点点头,走向我的办公室。
我是这家公司的行政主管,听起来不错,但实际上就是个大管家。从办公用品采购到员工活动组织,从会议室安排到绿植维护,什么都管。每天面对的都是琐碎而繁杂的事务,没有成就感,只有永远做不完的事。
上午的例会开到十一点,讨论下个月的团建活动。我提出几个方案,都被否决了,不是预算超标,就是时间不合适。经理最后说:“小田,你再想想,明天给我一个新方案。”
我点点头,合上笔记本。散会后,同事小林凑过来:“田姐,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昨晚没睡好。”我勉强笑了笑。
“是不是又早起给孩子做早饭了?”小林摇摇头,“要我说,你也别太惯着他们了,该让老公分担的分担点。”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小林比我小五岁,刚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对婚姻和家庭还抱着浪漫的幻想。她不会明白,有些事不是“该不该”,而是“能不能”。李浩不会做饭,也不愿意学,他觉得这是“女人的事”。我曾试着让他帮忙,但结果往往是我要花更多时间收拾残局,还不如自己来。
中午,我一个人在食堂吃饭,没什么胃口,只打了一点蔬菜和米饭。手机响了,是妈妈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接通了视频。
“小颖,吃饭了吗?”妈妈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我熟悉的家里客厅。
“正在吃,妈,你呢?”
“吃了吃了,你爸做的炸酱面。”妈妈把镜头转向餐桌,爸爸正在吃面,抬头对我笑了笑。
“小磊今天生日,你们晚上怎么过啊?”妈妈问。
“在家吃,我订了个蛋糕,等会儿下班去取。”我说,没有提李浩可能要加班的事。
“李浩呢?他今天不早点回来?”
“他说尽量。”我简短地回答。
妈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也不容易,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不过夫妻就是这样,互相体谅吧。”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这样的话妈妈也常说,每次我抱怨李浩不顾家时,她总是说“男人以事业为重”、“你要多体谅”、“夫妻就是要互相包容”。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因为她和爸爸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
挂断视频,我看着盘子里已经凉了的饭菜,突然想起了奶奶。奶奶住在乡下,我小时候的寒暑假几乎都是在奶奶家度过的。奶奶是个瘦小的女人,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在厨房忙碌,在田里劳作。爷爷是个严厉的人,说一不二,奶奶从不敢违抗他。记得有一次,爷爷让奶奶在四十度的高温下去地里摘西瓜,奶奶中暑晕倒了,是邻居发现把她背回来的。爷爷没有一句关心,只是抱怨西瓜还没摘完。
那时候我觉得奶奶可怜,但现在,我似乎正走着和她相似的路。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下午,我提前一小时下班,去取了蛋糕,又去超市买了菜。回到家,我开始准备晚餐。小磊喜欢吃可乐鸡翅,李浩喜欢糖醋排骨,我还炒了几个蔬菜,煮了一锅汤。六点钟,饭菜都做好了,摆了一桌,但李浩还没有回来。
小磊坐在餐桌旁,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爸爸在路上了。”我摸摸他的头,心里却没底。
我给李浩发了条微信:“到哪了?小磊在等你。”
过了十分钟,他回复:“马上,还有十分钟。”
七点了,他还是没有回来。小磊的肚子咕咕叫,我让他先吃蛋糕,他摇摇头:“我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吹蜡烛。”
七点半,门终于开了。李浩匆匆走进来,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着。
“对不起对不起,客户非要一起吃晚饭,我推不掉。”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小磊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抱住他:“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生日快乐,儿子!”李浩抱起他,转了个圈,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
是一套乐高积木,小磊一直想要的那个。他欢呼起来,抱着盒子不放手。
“快去洗手吃饭,菜都凉了。”我说,转身去厨房热菜。
李浩跟进来,从后面抱住我:“辛苦了,老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菜放进微波炉。他身上的烟酒味很重,混合着不知名的香水味,让我有些反胃。
那顿饭吃得有些匆忙。小磊急着拼乐高,匆匆吃了几口就跑了。李浩一直在看手机,回工作信息。我一个人慢慢地吃着已经热过两次的菜,觉得索然无味。
“对了,周末我爸妈要来住两天。”李浩突然说,眼睛还盯着手机。
“怎么突然要过来?”我放下筷子。
“我爸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来市里医院看看。”他终于抬起头,“就住两天,周日下午就回去。”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公婆来住,意味着更多的家务,更多的迁就,更多的小心翼翼。但我能说什么呢?那是他父母,来看病,我难道能不让他们来?
收拾完厨房已经九点多了。小磊已经睡着,怀里还抱着那个乐高盒子。我轻轻把它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给他盖好被子,关灯,退出房间。
李浩在客厅看电视,体育频道,声音开得不大。我在他旁边坐下,拿起一本杂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今天我妈跟你说什么了?”李浩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就问了你工作怎么样。”
“哦。”他点点头,眼睛还盯着电视,“她就是爱操心。”
我没有接话。客厅里只有电视解说员激动的声音和观众的欢呼声。我看着李浩的侧脸,这个我认识了十年,嫁了七年的男人,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发际线后移的?眼角是什么时候有了细纹?我们有多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我去睡了。”我站起来。
“嗯,我再看看。”他头也不回地说。
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那时候他会在深夜陪我聊天,会记住我喜欢的每一件小事,会在我加班时来接我,会在我生病时整夜守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了呢?
也许是从结婚开始,也许是从小磊出生开始,也许是从他升职开始。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带走了一些东西,也留下了一些东西。带走了激情和浪漫,留下了习惯和责任。
周末,公婆果然来了。婆婆拎着大包小包,都是自己种的蔬菜和做的腌菜。公公的脸色不太好,走路有些慢,手一直撑着腰。
“爸,腰疼得厉害吗?”我问。
“老毛病了,就是这几天变天,又犯了。”公公摆摆手,在沙发上坐下。
我给公公倒了杯热水,婆婆已经自发地在厨房里忙开了。她打开冰箱,皱了皱眉:“小田啊,冰箱里东西这么少,你们平时都吃什么?”
“就平常那些,菜我都是当天买,新鲜。”我解释。
“当天买多麻烦,一次多买点放着嘛。”婆婆不以为然,开始整理冰箱,“这些剩菜都馊了,不能吃了,我给你们倒了。”
“妈,那是昨天的...”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把剩菜倒进了垃圾桶。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无力。这个家似乎不是我的家,我是暂住的客人,而她是主人,有权处置这里的一切。
“对了,晚上包饺子吧,你爸爱吃饺子。”婆婆回过头说,“韭菜鸡蛋馅的,你会调馅吧?”
“会。”我简短地回答。
“那行,等会儿我去买韭菜,你先把面和上。”婆婆洗了手,在围裙上擦擦,“李浩呢?又加班?”
“他去公司了,有点事,晚点回来。”我说。
婆婆摇摇头:“整天忙忙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你得多管管他,别让他太拼命,身体要紧。”
我没有说话。我怎么管他?他的工作我不懂,他的压力我不理解,我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只剩下孩子、家务和他父母。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现在才认识,还会在一起吗?
下午,我和婆婆一起包饺子。她擀皮,我包。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操作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面粉在空气中飞舞,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
“小田,你有没有想过再要个孩子?”婆婆突然问。
我手一抖,饺子皮差点掉在地上:“妈,我和李浩都忙,小磊一个就够我们忙的了。”
“忙忙忙,都是借口。”婆婆不以为然,“一个孩子太孤单,有个弟弟妹妹多好。你看李浩,就是独生子,从小一个人,多可怜。”
“现在养孩子成本高,压力大...”我试图解释。
“我们那会儿,一家四五个孩子不也养大了?”婆婆打断我,“你就是想太多。再说了,有个男孩有个女孩,多圆满。”
我没有再接话。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不止一次,每次都不欢而散。李浩也想要二胎,特别是想要个女儿,但我不愿意。不是不爱孩子,而是我太累了。一个小磊已经让我精疲力尽,再加上工作和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饺子包好了,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士兵。婆婆满意地看着:“还是自己包的饺子好吃,超市卖的速冻饺子没法比。”
我点点头,开始烧水。窗外,天色渐暗,又一个白天即将过去。
晚饭时,李浩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吃饺子。公公的腰似乎好了一些,脸色也红润了。小磊很兴奋,一直在说学校的事,公公婆婆听得津津有味。这一刻,看起来温馨而美好,一个普通家庭的天伦之乐。
但我却像个局外人,看着这一切,无法融入。我看着李浩给父母夹饺子,看着小磊手舞足蹈地说话,看着公婆脸上满足的笑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离我很远。我在这个家里,又似乎不在这个家里。
饭后,李浩陪父母看电视,我收拾厨房。水流哗哗,冲刷着碗盘,也冲刷着我的思绪。我想起了白天妈妈发来的信息,说奶奶生病住院了,可能不太好。我想回去看看,但李浩说周末他父母在,走不开。我说可以自己回去,他说我一个人开车不安全,而且小磊怎么办?
他总是有理由,总是有借口。而我,总是妥协的那一个。
收拾完厨房,我走到阳台上。夜晚的风有些凉,吹在脸上,让人清醒。楼下的小区花园里,有几个孩子在玩闹,他们的笑声随风飘上来,清脆而快乐。远处,城市的灯火璀璨,车流如织,这是一个繁华的不夜城,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站这儿干嘛?不冷吗?”李浩走出来,手里拿着我的外套。
“透透气。”我说,没有接外套。
他给我披上外套,站在我旁边,也看着远处。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结婚七年,我们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话题,只剩下沉默。
“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李浩突然说。
“有吗?”我淡淡地回答。
“有,从早上开始就不对劲。”他转向我,“是不是我妈说什么了?”
“没有。”我摇头,“妈很好。”
“那是什么?”他追问。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想问:你还爱我吗?我们之间除了责任和习惯,还有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了又能怎样呢?答案可能不是我想要的,而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我说,转身进了屋。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迷宫里,不停地走,却总是回到原点。四周是高高的墙,看不到天空,只有我一个人。我大声呼喊,但声音被墙壁吸收,没有任何回应。我跑起来,但迷宫似乎没有尽头,只有一条又一条相似的路。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看看身边的李浩,他睡得正熟,呼吸均匀。我轻轻下床,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想起了曾经的梦想和憧憬。
那时候我想成为作家,写动人的故事。但大学毕业后,为了稳定的工作,我选择了行政管理。那时候我相信爱情,相信婚姻,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现在,我每天面对的是琐碎的家务、挑剔的公婆、缺席的丈夫和永远不够用的时间。
我突然很想奶奶。那个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默默承受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现在在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拿起手机,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但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又放下了。
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我站起来,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餐。淘米,煮粥,煎鸡蛋,热馒头。动作熟练而机械,不需要思考。这就是我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早餐准备好了,家人陆续起床。公公的腰似乎好多了,走路不再那么慢。婆婆夸我粥煮得好,火候刚好。李浩匆匆吃完,说公司有事,要早点去。小磊慢吞吞地吃着,说不想去上兴趣班。
“不去不行,都交了钱的。”李浩一边穿外套一边说。
“可是我想在家玩。”小磊嘟着嘴。
“听话,下午爸爸早点回来,带你去游乐场。”李浩许诺。
“真的?”小磊眼睛亮了。
“真的,快吃,要迟到了。”李浩拿起包,在门口换鞋。
“我送你爸妈去医院,然后带小磊去上课。”我说。
“好,辛苦了。”李浩走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匆匆出门了。
门关上了,屋子里安静下来。我站在那里,脸上还留着他嘴唇的温度,心里却一片冰凉。这个吻如此匆忙,如此敷衍,像一个必须完成的程序。
送公公去医院检查,等结果,拿药,一上午就过去了。下午送小磊去兴趣班,我在外面的咖啡厅等他。点了杯咖啡,却一口没喝,只是看着窗外发呆。手机响了,是妈妈。
“小颖,奶奶可能不行了,医生让家属都过来。”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的心一沉:“我马上回来。”
“你一个人回来?李浩呢?”
“他...他加班,我一个人回去。”我说。
“那你路上小心,开车慢点。”妈妈哽咽着说。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李浩。但想了想,还是算了。他今天要“早点回来”带小磊去游乐场,而且他父母还在,他不会跟我回去的。
小磊下课后,我把他送回家,交给婆婆。
“妈,我奶奶病重,我得回老家一趟。”我说,尽量让声音平静。
“现在?这么突然?”婆婆惊讶。
“嗯,刚接到电话,情况不太好。”我开始收拾东西。
“那李浩知道吗?”
“我等会儿告诉他,他今天要带小磊去游乐场,就麻烦您照顾小磊了。”我把几件衣服塞进包里。
“游乐场的事不急,你奶奶的身体要紧。”婆婆说,难得地通情达理,“路上小心,到了打电话。”
“好。”我拎起包,亲了亲小磊,“妈妈要回老家看太奶奶,你在家听爷爷奶奶和爸爸的话,好吗?”
“太奶奶怎么了?”小磊仰着脸问。
“太奶奶生病了,妈妈要去看看她。”我摸摸他的头。
“那太奶奶会好吗?”
“会的,会好的。”我说,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出门前,我给李浩发了条微信:“奶奶病重,我回老家一趟,今晚可能不回来了,小磊跟你爸妈在家。”
过了几分钟,他回复:“怎么这么突然?我爸妈还在呢,你就这么走了?”
我看着这条信息,突然笑了,笑出了眼泪。这就是我的丈夫,在我奶奶可能要去世的时候,他关心的不是我,不是我奶奶,而是他父母没人照顾。
我没有回复,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李浩,”我的声音异常平静,“我奶奶可能快不行了,我要回去见她最后一面。你父母是成年人,能照顾好自己。至于你,如果你觉得你父母比我要去世的奶奶重要,那随便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关机。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跟他说话,第一次没有考虑他的感受,没有考虑后果。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害怕或内疚,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开车回老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奶奶。那个瘦小的,沉默的,勤劳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的一生都在为别人活,为丈夫,为子女,为孙辈,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现在,她要走了,走之前,我想让她知道,我记得她,我爱她,我感谢她。
三个小时后,我到了老家的医院。奶奶在IcU,已经昏迷了。妈妈和姑姑守在门外,眼睛红肿。
“奶奶怎么样?”我问。
“医生说,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妈妈抱住我,哭了起来。
我透过玻璃看着奶奶,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那么小,那么脆弱。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这个为我包过无数顿饺子,在我暑假陪我看过无数个夜晚星空,在我受委屈时默默给我擦眼泪的老人,就要离开我了。
我在医院守了一夜,奶奶没有醒来。凌晨时分,她的情况突然恶化,医生进行了抢救,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奶奶走了,平静地,没有痛苦地。
我握着奶奶已经冰凉的手,想起了很多往事。她教我包饺子,说“会做饭的女人才有家”;她在夏夜为我扇扇子,赶蚊子;她在我考上大学时,偷偷塞给我一个手绢包着的红包,里面是她攒了很久的零钱...这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我的悲伤。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已经是三天后。这三天,李浩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小磊用妈妈的手机打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很快。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关于生活,关于婚姻,关于我自己。我意识到,我一直在重复奶奶的人生,默默付出,默默承受,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后。我以为这是爱,是责任,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爱,这是自我牺牲,而这样的牺牲,没有人会感激,只会被当作理所当然。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李浩和他父母都在,小磊已经睡了。客厅里气氛有些凝重,婆婆的脸色不太好看。
“回来了?奶奶的后事办好了?”李浩问,语气平淡。
“嗯。”我放下包,在沙发上坐下。
“小田,不是我说你,你这次太不懂事了。”婆婆开口了,“说走就走,把一家老小丢下,像什么话?”
我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很好笑。这就是我的婆婆,在我失去亲人的时候,她没有一句安慰,只有指责。
“妈,我奶奶去世了。”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知道,但人老了总会走的,你也不能...”婆婆还想说什么,被公公打断了。
“少说两句。”公公说,然后转向我,“小田,节哀。”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好了,都累了,早点休息吧。”李浩站起来,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婆婆还想说什么,但被公公拉走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浩。
“你这几天为什么不接电话?”李浩问,语气里有压抑的怒气。
“不想接。”我平静地说。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道我这几天多忙吗?公司的事,还要照顾爸妈和小磊...”
“所以呢?”我打断他,“所以我的奶奶去世,我不应该回去,应该留在家里伺候你爸妈,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可以好好说,可以安排好了再走,而不是这样一走了之...”
“李浩,”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个我认识了十年,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突然觉得如此陌生,“我们离婚吧。”
他愣住了,似乎没听清我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而坚定。
“你...你是不是疯了?因为这么点事就要离婚?”
“这不是一点事,这是七年。”我说,声音开始颤抖,“七年了,李浩。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不想再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做早餐,不想再一个人承担所有家务,不想再在你缺席的时候为你找借口,不想再忍受你父母对我生活的指手画脚,不想再在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忙。”
“我忙是为了这个家...”
“不,你忙是为了你自己。”我摇头,“你享受工作带给你的成就感,享受被人需要的感觉,但你忘了,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也需要你。在这个家里,我像个保姆,像个外人,唯独不像你的妻子。”
“那你想怎样?我改,行吗?我以后多陪你们,多分担家务...”
“太晚了,李浩。”我站起来,“这样的话你说过太多次了,我已经不相信了。而且,问题不在你,在我。我失去了自己,我想找回来。”
“那小磊呢?你想过小磊吗?”
“小磊我会带着,你可以随时来看他。”我说,“我不会阻止你们父子见面,但我要带他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让他妈妈越来越不快乐的地方。”
李浩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定。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走出这一步,我就会像奶奶一样,在沉默和忍耐中度过一生,然后在某个凌晨四点,在厨房里,或者在某个深夜,在无人的客厅里,突然崩溃。
“你再想想,冷静一下...”他抬起头,眼睛红了。
“我很冷静,这是我思考了三天的结果。”我说,“我会先搬出去,找个房子,然后我们再商量具体的事情。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该我承担的我会承担。”
说完,我走进卧室,开始收拾东西。我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些必需品。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走出卧室时,李浩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今晚去住酒店,明天找房子。”我说,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
“小颖...”他在身后叫我。
我停下来,但没有回头。
“对不起。”他说,声音哽咽。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我没有擦,也没有回头,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我生活了七年的家。电梯来了,我走进去,看着数字一点点变小。心里空荡荡的,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悲伤,反而有一种久违的轻松,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走出楼门,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我抬头看看天,深蓝色的天幕上,几颗星星稀疏地挂着,闪着微弱的光。明天,会是个晴天吧。我想。
拉着行李箱,我走向小区门口。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但笔直。我知道,从明天开始,我要一个人面对很多事情,找工作,找房子,照顾小磊,处理离婚...但我不怕。因为至少,我终于要为自己而活了。
凌晨四点,我不再需要起床为谁包包子。从今以后,我只为自己和儿子活。酸菜馅的包子,如果我想吃,我会包。但那是我想吃,而不是因为谁爱吃。这是微小的差别,但对我而言,却是整个世界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