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虞对于袁牧之的反应感到十分惊讶。
窗外更漏声滴答作响,房内的烛火被夜风拂得忽明忽暗。
她将身子缓缓靠回紫檀雕花椅背,借着调整坐姿的间隙打量对方,不由得想到:这个人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怎么会如此沉不住气呢?
袁牧之的眼中竟然泛起了泪花,他直直地盯着赵无虞,嘴里喃喃地说道:“真的不是这样的。”
袁牧之素来熨帖的孔雀蓝官袍此刻在腰间压出数道褶皱,领口盘扣不知何时崩开一粒,露出内里泛黄的绢衣。
这个在新起的雍州牧,人人都说其干练勤勉,此刻竟像个弄丢了玉笏的末流小吏般惶然。
她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案上青玉镇纸。
赵无虞挺直了背脊,双眼凝视着袁牧之,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道:“哦?如此说来,我倒是对你接下来的讲述充满了期待呢。”
此时,青铜灯树的阴影如同一层薄纱般轻轻地覆盖在袁牧之的半张面庞上,给他的面容增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然而,这层阴影却无法掩盖住他那剧烈滚动的喉结,仿佛他内心的情绪正像汹涌的波涛一般在喉咙处翻涌。
当那声哽咽终于冲破了袁牧之的喉咙,发出微弱的声响时,赵无虞的目光恰好落在了他袖口处那用金线绣制的仙鹤上。
只见那只仙鹤的翅羽在袁牧之的紧握下已经变得扭曲变形,仿佛它也感受到了主人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袁牧之长叹一口气,这口气似乎承载了他无尽的无奈和懊悔。
他缓缓抬起头,与赵无虞的目光交汇,然而,那眼神中透露出的却是深深的疲惫和不愿回忆起那段往事的决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过了好一会儿,袁牧之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口:“大司马,你所言不假,这件事的起因的确是我的大师兄砚禾出的主意。我对此并无半点异议,我们最初的计划,仅仅是想借助子车家族的血脉来触发开启琼楼的机关而已。然而,事与愿违,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掌控。”
袁牧之突然重重捶在黄花梨扶手,震得茶盏中碧螺春泼出半盏。
他布满褐斑的手背青筋暴起,像是要从皮肉里挣出什么怪物,连带着声音都有些狰狞道:\"当年子车将军自焚那夜...那夜分明是惊蛰前的暴雨天...\"
说到这里,袁牧之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仿佛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让他心有余悸。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不知为何,子车将军竟然会突然引火自焚。等我们赶到时,只看到熊熊大火中的一片废墟,火势之大,让人根本无法靠近,而在那片火海中,我们只救出了一个婴儿……”
赵无虞静静地听着,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焦糊味,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原来,是袁牧之的袖口不小心蹭到了烛火,烧焦的味道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让那温热的茶水在口中流转,同时借着氤氲的水汽,巧妙地掩住了眼底的精光。
袁牧之的叙述还在继续,赵无虞的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别处。
直到她听见“琼楼”二字,手中的茶盏与托盘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
赵无虞心中一紧,垂眸盯着茶汤里浮沉的嫩芽,仿佛那嫩绿的叶片能给她一些启示。
“琼楼”这个名字,对赵无虞来说并不陌生。
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她曾听闻过一些关于它的传说,但具体的情况却知之甚少。
如今,袁牧之竟然也知道琼楼,这让她对他的身份和目的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就在这时,袁牧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站起身来。
由于动作太过突然,他不小心撞翻了身边的圆凳,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脚步踉跄,身体像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但他还是强撑着,伸出双手扶住了多宝阁。
然而,这一撞却让阁中的前朝青瓷樽和和田玉貔貅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叮当声,仿佛是在对袁牧之的莽撞行为表示抗议。
袁牧之并没有理会这些,他继续说道:“那个婴儿,被我二师兄带回了上善观,二师兄对他视如己出,悉心培养,而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清昙。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清昙竟然会回到雍都,而且在机缘巧合之下,被陛下任命为大祭司。这一切,难道不是天意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情绪变得异常激动起来,道:“剑鞘嵌着的明月珰都被熔得不成样子!”
袁牧之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听起来有些癫狂,“二师兄抱着清昙冲出火场时,自己的后颈皮肉都黏在了襁褓上!大司马你猜怎么着?那孩子不哭不闹,就那样睁着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冲着我笑!”
赵无虞被他的话吓得猛地向后退了半步,后背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击了一下,重重地撞在了那冰凉的青铜仙鹤灯树上。
灯影在微风中摇曳,闪烁的光芒映照在赵无虞的脸上,使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恍惚。
在这微弱的光线下,她突然注意到袁牧之的官袍下摆不知何时沾满了墨渍,这些墨渍应该是他刚才不小心打翻砚台时溅上去的。
赵无虞的目光缓缓从那些墨渍上移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那场可怕的火灾仿佛在每个人的衣袍上都留下了无法洗净的污痕,就如同这些墨渍一样,深深地印刻在他们的记忆之中。
赵无虞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她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么,那青霜剑和玄雪剑也是你们放在清昙身边的吗?”
袁牧之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当时他母亲的怀中除了孩子,就只有这两把剑了。我一眼就看出这两把剑一定非常贵重,所以就一起拿走了。我想着,这两把剑或许可以作为这个孩子的一个信物,让他将来能够找到自己的身世。”
赵无虞静静地听着,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原来,正是因为这青霜剑,子车皇后才能在人群中将清昙一眼认出来。
这两把剑,竟然承载着如此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