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元利派人押解刘广范去中军的时候。
张献忠也见到了重伤的张可望,并从他嘴里“获悉”了张化龙叛变的来龙去脉,听罢顿时怒发冲冠,额角青筋暴起:
“娘求的张化龙,简直是条阴沟里的臭虫!
先是害死朕两个亲生儿子,又折损数万大军,等将来逮到这狗东西,老子定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剜心掏肺!”
话罢,他看着缠满绷带的张可望,沉声道:
“老大,你好好养伤,朕这就去沔县给你报仇!”
张可望脸色惨白却强撑着起身,喉间因重伤泛起血痰,急切道:
“额要和达达一道去!额要亲眼看着那狗皇帝跪在达达身前磕头求饶!”
他刻意避开“陛下”的尊称,而是用上自小喊惯的“达达”,也就是父亲的意思,希望这个带着孺慕之情的称呼,伴着自己的伤势,全力唤起张献忠心底可能存在的亲情。
张献忠目光一滞,伸手按住养子的肩头:
“待破了沔县,朕要亲手活剐了崇祯老儿,你便亲自动手宰了他那两个金枝玉叶的皇子,给你弟弟的在天之灵报仇雪恨!”
……
沔县。
城头上,五爪金龙的明黄旗帜和皇帝的天子大纛随风飘动。
杨正威按剑而立,眼底的肃杀气十足,身旁张煌言的披风被城风卷得猎猎翻飞。
二人并肩而立,凝视着西方山谷,看着山间缓缓走出的贼兵,皆神情肃穆。
“贼兵的数千前锋抵达三天了,始终没有出山,原来是在等主力。”
张煌言却轻轻嗤笑一声:
“切~什么主力啊,除了被迫北上的四川百姓,就是陕甘和湖广流窜过来的贼寇。”
杨正威望着贼兵阵中隐约可见的妇幼老弱:“但是人数多啊。”
张煌言看着城外的百姓,镇静道:“陛下说,百姓会心向大明,必不会助献贼攻城。”
听到这里,杨正威不敢接话了。
他与贼兵作战多次,见过贼兵驱赶百姓攻城,见过百姓为一口粟米饭给闯贼指路,见过饥民组团悍不畏死抢食明军的粮车。
若这话出自督师的文官之口,他必然骂一句“书生误国”。
但现在这句话是崇祯说的,是金口玉言,他只能闭上嘴了。
即便今后事实证明陛下是错的,他也得闭嘴,就当崇祯没有说过这句话。
反倒是张煌言很信任崇祯,他扶着城垛,目光灼灼望着山谷中缓缓蠕动的人潮。
那些被流贼驱赶前行的百姓,在他眼中仿佛是迷途待归的羔羊,衣不蔽体的妇孺、拄着枯枝的老者,每一道身影都牵动着他的恻隐之心。
他对那些“敌军”生不出任何敌意,只觉得那是自己要拯救的对象。
杨正威则完全不一样,他虽然不敢置喙崇祯的金口玉言,但是此时看着被拴成蚂蚱的百姓和凶神恶煞的贼兵,眉头紧紧皱起。
他曾请旨带兵主动出击,一是尽可能驱散被裹挟来的百姓,二是杀些敌军,给流贼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不过,崇祯以将士能出去太过冒险的理由,给否了,并严令所有人不准出城进攻贼军,只需要专心加固城防,待敌军来时据城而守。
杨正威只得遵守圣意,他带着士卒日夜赶工,城墙外原本平缓的土地,如今已挖出三道深达丈余的壕沟,沟底插满削尖的竹桩,现在的城防比之前加强了很多。
即便如此,他依旧担心张献忠动用填壕沟术,不顾一切用百姓的血肉填充壕沟,拼上十万条人命来破城。
此外,他还担心之前参军守沔县的百姓里有献贼的细作。
毕竟,张献忠经常派贼兵扮做难民,趁乱进入城池,待贼兵杀到便于城中生乱,甚至策反守军或杀掉门吏打开城门。
比如,成都,就是用了这一招,三天就告破了。
但崇祯非常有信心,告诉所有人城里没有献贼细作。
甚至,为了安定军心,崇祯以皇帝之尊,带着两个皇子和一些御前侍卫,在城内各处举办摔跤比赛。
杨正威这几天细细观察得多了,只能说:
“方法很扯淡,效果却很好。不得不说,陛下带兵就是和武将带兵不一样!”
……
城外。
张献忠率军徐徐靠近沔县城,带着部分骑兵绕着城跑了一圈,脸色越来越难看。
因为,城外四面的原野里,全是壕沟。
那些壕沟深六尺,宽一丈,沟底隐约可见森然的竹桩,长梯等攻城器械都难以通过,火炮也被隔离在射程以外。
不先将壕沟填平,根本没法攻城。他能想象到,一旦战事打响,那一道道壕沟将会吞噬多少人命。
“幸亏拉了二十多万人,否不然,这座城根本没法打!”
他啐了口唾沫,勒住缰绳转问汪兆麟:“派进城去的人,有人回话吗?”
汪兆麟应道:“没有,全部杳无音信。据说李自成进攻京师时,他安排入城的探子全部被狗皇帝清除了。
这次,咱们的人可能也被拿下了,否则这几天应该有些消息传出来的。”
张献忠点头:“嗯。狗皇帝还是有些本事的,额们之前的很多攻城方法,在他面前可能用不上了。”
他又看了看城头的尚且稀疏的士卒,忽然道:
“汪兆麟,现在安排人马,立刻攻城!”
“啊?现在?”汪兆麟吓了一跳:“太仓促了吧。至少得等主力全部集结,让流民喘口气啊!”
张献忠道:
“额们刚到,还没安营扎寨,看起来很仓促,但城里的守军也觉得仓促,说不定,他们还没准备好,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就是死些人嘛,没什么大碍,先打他一次再说!”
汪兆麟点头,刚去传令,还没跑出去10步,张献忠的声音又传来了:
“告诉前头的,不填死两万人,不能停手退兵!”
汪兆麟闻言流下一身冷汗,旋即奔出去传令。
……
三刻钟后。
数万百姓被绳索捆成串,如同被驱赶的牲口,在贼兵的刀枪棍棒下汇成黑压压的人潮,朝着壕沟方向踉跄挪动。
“快点!娘求的磨蹭什么!”
“把石头扔进去!再敢停下,老子活剐了你!”
“哇哇哇……”
“呜呜呜……”
妇女的哭嚎、孩童的尖叫、皮鞭棍棒抽打的闷响以及贼兵的呵斥混为一锅大杂烩。
哭喊声中,所有人都抱着石块或者用衣服兜起黄土,冲向壕沟。
当最前排的百姓把土石扔进壕沟,正要转身返回时,后方的百姓在贼兵的驱赶下,竟然将他们挤下壕沟,竹桩瞬间穿透身体,顿时血如泉涌。
由于他们都被拴在一起,一批人跌进壕沟,其他人都被扯了下去。
百姓如同多米诺骨牌,尖叫着接连跌入壕沟,竹桩的尖端刺破皮肉、挑断筋骨,暗红色的血泉顺着竹节汩汩上涌。
壕沟里的血水很快漫过竹桩。
很快。
两万多人和手中的土石一起填进壕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当崇祯急匆匆地赶过来时,贼兵已经完成两万人命的绩效,退走了。
崇祯握着城垛,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此战后,朕必剐了张献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