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鱼肚白渐渐被染上暖橙,像谁在天边铺开了一层薄纱。第一缕阳光越过楼群的缝隙,斜斜地落在客厅的茶几上,刚好照亮那只倒扣着的玻璃杯。
杨震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卧室里炸开,他猛地坐起身,下意识地往旁边摸了摸——那里只有一片冰凉的床单。闹钟还在固执地响着,是他和季洁一起设置的起床时间,早上六点半,足够他洗漱完去单位吃早饭,也足够季洁慢悠悠地准备好两人的便当。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时间,突然觉得那数字格外刺眼。伸手按掉闹钟,屋子里重归寂静,可那份寂静却不像凌晨时那般浓稠,反而带着点被晨光冲淡后的空落落。
他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窜。往常这个时候,季洁早就把拖鞋摆到了床边,米白色的那双总是挨着他的深蓝色,鞋头朝里,像在等主人认领。可今天,鞋柜上的两双拖鞋依旧并排站着,米白色的那双鞋头蹭着的毛边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走到客厅,感应灯没亮。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天亮了,感应灯的光感系统不会再被触发。以前他总嫌这灯不够灵敏,半夜起夜要咳嗽两声才肯亮,季洁却笑着说这样省电。现在他倒希望它能再迟钝些,至少能借着那点暖黄的光,忽略掉眼前的空旷。
茶几上的玻璃杯还倒扣着,他伸手把它翻过来。杯底的茶渍浅浅的,像个模糊的句号。那是季洁昨天早上喝的菊花茶,她最近总说嗓子干,特意从老家带了些杭白菊来。他记得她泡菊花时总爱放两颗冰糖,说这样喝起来不苦,还会笑着递到他嘴边,让他尝尝甜不甜。
他拿起杯子,走进厨房。水槽里空荡荡的,没有待洗的碗筷,也没有季洁惯用的那只黄色洗碗布。灶台上干干净净,连灶台边缘的瓷砖都擦得发亮,那是季洁昨晚收拾东西时顺便擦的。她就是这样,哪怕心里再乱,也见不得家里有一点脏乱。
他打开冰箱,冷藏室里整整齐齐地码着食材。最上层的保鲜盒里装着切好的番茄,是昨天下午他说想吃番茄炒蛋时,季洁特意洗好切好的。旁边还有一小袋青椒,是她喜欢的,每次做番茄炒蛋,她总会多炒一份带青椒的,分给他一半。
冰箱门内侧的架子上,放着一盒牛奶,保质期还有三天。那是季洁每天早上必喝的,她说空腹喝牛奶养胃。他记得有一次他学着她的样子喝了半盒,结果拉了一天肚子,季洁一边笑他\"乳糖不耐受还学别人\",一边跑遍小区药店给他买止泻药。
他盯着那盒牛奶看了很久,手指在冰箱门上轻轻敲了敲,最终还是关上了门。没有季洁递过来的温水,没有她笑着说\"先喝口水再吃早饭\",连牛奶都显得没了味道。
他走到阳台,推开窗户。清晨的风带着点凉意涌进来,夹杂着楼下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味。以前这个时候,季洁会站在这里伸展胳膊,深吸一口气说\"今天天气真好\",然后转身催他快点洗漱,不然上班要迟到。
阳台的晾衣绳上空荡荡的。往常这个时候,上面总会挂着他昨天换下来的衬衫,还有季洁的浅色睡衣。季洁晾衣服很讲究,衬衫的领口要拉展,袖口要理平,连袜子都要成双成对地夹在同一个衣架上。他总笑她太细致,她却回怼\"衣服也要有体面\"。
他靠在阳台栏杆上,望着楼下车水马龙。早点摊前已经排起了队,穿着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匆匆跑过,骑着电动车的上班族按着喇叭穿梭在人群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喧嚣又充满生气,可这生气却像隔着一层玻璃,传不到他心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老郑发来的消息,问他今天早上的例会资料准备好了没有。他回了个\"准备好了\",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和季洁的对话框。
昨晚发的那条消息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对不起。等你想聊了,我随时都在。”下面没有任何回复,连已读的标记都没有。他知道季洁看到了,她睡觉从不关机,手机总是放在床头柜上。她只是不想回。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难熬。他宁愿季洁像以前那样,生气了就瞪他,委屈了就掉眼泪,哪怕冲他发脾气也好,至少能让他知道她心里的波澜。可现在,她像把自己关进了一个玻璃罩里,他看得见她的轮廓,却摸不到,也听不到。
他关掉对话框,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去洗漱。卫生间的镜子蒙上了一层薄雾,他伸手抹了一把,露出里面那张疲惫的脸。眼底的红血丝比昨晚更重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
牙刷静静地躺在漱口杯里,是他和季洁共用的那只蓝色杯子。他的牙刷是深蓝色,季洁的是浅蓝色,并排放在一起,像两道深浅不一的浪。他挤上牙膏,冰凉的薄荷味在口腔里散开,却压不住心里的涩。往常这个时候,季洁会站在他旁边,一边刷牙一边含混不清地跟他说今天的工作安排,泡沫沾在嘴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漱了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穿着皱巴巴睡衣,眼神涣散的男人,真的是那个在审讯室里从容不迫,在追捕现场雷厉风行的刑警队长吗?
他换了身干净的警服,走到门口换鞋。手碰到深蓝色棉拖的鞋带时,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向旁边的米白色拖鞋。鞋口的绒毛软软的,他记得季洁说过,这双拖鞋的鞋底有防滑纹,下雨天穿也不怕摔。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过那点蹭起的毛边,像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客厅。晨光已经铺满了半个房间,照亮了沙发上那个向日葵靠垫,也照亮了茶几上那只空玻璃杯。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晨光从楼梯转角的窗户照进来,在台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一步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孤单。
小区门口的早点摊飘着热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老板,来两根油条,一杯豆浆。”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应道:“杨警官早啊,今天没跟季警官一起?”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老板认识他们。以前他和季洁经常一起来买早点,季洁总爱跟老板讨价还价,说油条炸得太焦,豆浆太稀,最后却总会多买一个茶叶蛋塞给他。
“她今天……有点事。”他含糊地应着,接过老板递来的油条和豆浆。塑料袋的提手勒得手指有点疼,他却没松手。
走到警车旁,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油条的香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可他却没什么胃口。他把豆浆放在副驾驶座上,那里原本是季洁的位置。以前她坐在这里时,总会把豆浆的吸管插好递给他,自己则拿着油条小口小口地啃,还会提醒他\"慢点吃,别噎着\"。
他发动车子,引擎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车子缓缓驶出小区,路过隔壁小区的门口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岳父母家就在里面,他甚至能看到小区里那棵老槐树的树冠。他想进去看看季洁,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还好。
可脚踩在油门上,却怎么也加不上力。季洁说过\"我们都冷静一下\",他不能去打扰她。而且,他该说什么呢?道歉的话昨晚已经发过了,解释的话又怕时机不对。他像个站在考场外的学生,手里攥着没把握的答卷,既想交上去,又怕看到不及格的分数。
车子驶过街角的老鞋店,橱窗里挂着新款的棉拖鞋,米白色的,鞋头毛茸茸的。他想起去年冬天,季洁蹲在鞋架前捏着拖鞋后跟的样子,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
他握紧方向盘,加快了车速。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早点摊、老槐树、鞋店……都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可他知道,有些东西甩不掉,就像季洁留在床单上的茉莉花香,像她没喝完的半杯菊花茶,像他心里那句迟来的\"我错了\"。
单位门口的考勤机滴滴作响,同事们互相打着招呼,走廊里弥漫着咖啡和油条的混合香气。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充满了烟火气。杨震走进办公室,把包放在桌上,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对面的工位——那里是空的。
季洁的办公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文件夹按颜色分类,笔筒里的笔朝向一致,连桌角的绿植都摆得一丝不苟。她昨天下午请假收拾东西,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桌面上堆着昨晚没看完的卷宗。可他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眼睛却像蒙上了一层雾,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季洁昨晚在走廊里的眼神,那里面的失望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李少成端着咖啡走进来,看到杨震,笑着说:“杨队早啊,季姐今天没来?”
杨震抬起头,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李少成看出他脸色不对,识趣地闭了嘴,放下咖啡就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屋子里渐渐热闹起来,打印机的声音,翻文件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这些熟悉的声响此刻却像隔着一层膜,听不真切。杨震拿起桌上的杯子,想去接杯水,走到饮水机旁,才发现自己拿的是季洁的杯子。
那是一只淡绿色的陶瓷杯,杯身上画着一只小猫,是他们刚搭档时,单位组织活动抽奖得来的。季洁抽中了这只杯子,笑着说\"跟我一样可爱\",就一直用着。他有时会故意拿错,用她的杯子喝水,看她佯装生气地瞪他,然后把自己的杯子推过来,说\"给你给你,别用我的\"。
他摩挲着杯身上的小猫图案,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杯子是空的,像他此刻的心。他把杯子放回季洁的桌上,转身接了杯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冷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没让心里的烦躁减轻半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以为是季洁回复了消息,急忙掏出来看——是林静怡发来的微信,只有三个字:“在忙吗?”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删了她的联系方式?拉黑她?这些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可他知道,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就像季洁说的,坦诚比什么都重要。他欠季洁一个坦诚的解释,也该给这段不该被打扰的过去一个彻底的了断。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敲下回复:“有事说事,我很忙。”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打开了面前的卷宗。不管怎样,工作还要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只是他知道,在季洁愿意听他解释之前,他心里的那只空杯子,永远也装不满。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卷宗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像在纸上画下的等待的刻度。他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空座位,心里反复默念着:季洁,你什么时候才肯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