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演寿部是唐军的右军。
唐军的骑兵主力正在唐阵最右。远远眺见薛万彻等百骑从汉军中军阵中驰出,奔向陈演寿部,为张士贵阵解围,却这唐军骑兵自然不会坐视汉骑得手,当即整队迎击。因所驰来的汉骑只百骑,唐骑又不知是薛万彻亲率骑而来,其主将史大奈未有出战,副将钱九陇引骑往截。
钱九陇率数百精骑疾驰而出,绕过正在猛攻,——已经攻入张士贵阵中,在与张阵第二列矛手、第三列陌刀兵厮杀的陈演寿部数千兵卒,如狂风卷沙,直扑杀来之敌。
两支骑兵相距三百步时,箭矢已如飞蝗交射。地面尚多泥泞,马蹄践踏,溅起的泥浆在敌我骑兵的纵马疾驰中飞散如雨。两下箭雨交错间,敌我骑兵时有中箭,然双方皆无减速。——相比之下,汉骑这边在这一通箭雨对射中,占据上风,因为他们都是不仅人皆披甲,战马的重要部位也覆有马铠,防护较这数百唐骑中的大部分完备。薛万彻挟槊驱马,大喝声中率先冲入唐骑队中!
槊锋破甲,如入腐土,当者立毙。薛万彻一马当先,槊影翻飞,连毙数人,唐骑冲击的队形为之一滞。其身后百骑谁个不是虎贲骁勇?乘势冲杀,如利刃剖革,直将数百唐骑从中剖开。
唐骑阵形大乱,钱九陇身在这数百唐骑的队伍中后部位,万万没有料到这当先汉骑居然这般骁勇,转瞬之间,就从最前,贯穿了本队这数百唐骑!他根本不及反应,只听部下惊呼四起,眼前已是人仰马翻。他惊骇失色,有心下令,命本部回撤重整,——却这纷乱之间,又都是骑兵,人散马嘶,号令如何能够轻易传达?未及令下,却见汉骑当头之将,——便是薛万彻,在贯穿了唐骑队后毫不停歇,率紧从他的四五亲骑,拨马又反身冲杀回来,如铁流倒卷!
“何贼将也!胆敢这等嚣张!”钱九陇睚眦欲裂,却他也是骁将,本队三四百骑,敌只百骑,竟一交手,就落下风,他怎肯忍耐!当即厉声怒吼,引亲骑十余,驰向薛万彻进斗!
两人皆是好马,奔速皆快。
一个从南向北,一个从北向南,眨眼相对!槊锋对撞,声如金铁交鸣。两马擦身而过,劲风激荡。钱九陇手中大槊被震得脱手飞出,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中,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胯下战马犹在向前奔行。他在颠簸的马背上,身体晃了两晃,扭过脸去,试图看清这敌将的面容,眼角却方才瞥见这敌将玄甲映日,大槊龙马,身后披风炫耀如火,随之看到这敌将不复再顾他半眼,早舍了他,驰杀进了他从骑队中,接着,他就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胸甲上裂纹蔓延,鲜血从甲缝间不断渗出,当头正午的阳光,晒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意识如风中残烛,黑暗逐渐吞噬视野,战马嘶鸣、金铁交击之声渐渐远去。如走马灯般,他三十余年的人生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其父钱文强,为陈朝大将吴明彻的裨将,与吴明彻俱被北周败擒於彭城。入隋,以罪没为奴,故他事从李渊,因善骑射,常备左右。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攻下西河之战、霍邑歼杀宋老生之战、围攻长安之战,他无役不与,功劳显着,最后浮现的,是攻入长安后,巍峨庄严的朝堂之上,他被李渊授为金紫光禄大夫的场景。
以一奴身,得授正三品的散官高位,本以为家族可以在他手中得以重振!那一刻的荣光犹在眼前,却已恍如隔世。他恍惚听见远处战马奔腾,如雷如潮,大地震颤。他缓缓闭上了眼,那抹猩红披风在光影中翻卷却仍留在他的眼角,似焚尽天地的烈火!却这将,究竟何人?
“吾大汉薛万彻也!贼儿授首,且可饶之!”薛万彻以一当众,呼吸间,远则以槊,近则锏打,将钱九陇的十余亲骑尽皆杀落马下,槊锋滴血,锏身染赤,进如虎入羊群,声如雷霆贯耳,震得唐骑余部心胆俱裂。——却还有谁,能在这时,听出他话里的奇怪矛盾?
既已授首,又怎饶之!其势果若烈火燎原。东边唐军中阵,望楼上,望到此状的李建成、王珪、任瑰、阳屯等人,瞠目惊骇。任瑰失声叫道:“此贼何人?莫不便是薛万彻?此非人力可当!”众人远望,只见得薛万彻马蹄翻飞,东西追逐,在这数百唐骑中,如入无人之境!人槊到处,所向披靡,尽是溃散之众,不可阻遏!从骑进斗的汉军百骑,随其奋战,亦各悍勇。便以薛万彻为锋,接连三次贯透唐骑之队,这片战场上,遍地已是被杀堕马的唐骑尸体。
三四百唐骑,已被杀伤数十。
剩下的尽管人数上还远超汉骑,却再也坚持不下去,见到薛万彻第四次冲击而来,纷纷调转马头,四散奔逃。薛万彻纵马横槊,再次喝道:“吾薛万彻也!孰可取吾首级,送你大功一场!”声震旷野,奔逃的唐骑即便知了他是汉援主将,无人敢回头接战,甚至就连钱九陇的尸体都没人去收。血染征袍的汉骑紧随其后,如风卷残云,追杀溃骑。
直追出数里,在薛万彻的令下,乃才罢了。薛万彻竟不停歇,既已击溃迎截的唐骑,便引此百骑,仍向陈演寿、杨毛所部正在进攻张士贵阵的数千唐军杀去!
陈演寿早望见薛万彻等骑锐不可当,将本军迎战的数百骑杀得溃散,心知来者非同小可,惊慌之下,急忙命令驻队上前,列阵阻拦。然其驻队,尽是步卒。便是唐骑,也非薛万彻敌手,况乎这千余驻队步卒?又且薛万彻击溃唐骑的时间太快,这千余驻队更连阵型还没结毕!
薛万彻率百骑飙至,如狂飙突进,直贯未整之阵。一如穿透唐骑队伍,——或者说,相比穿透唐骑队伍,更为轻松,如利刃破竹,马蹄这边才到,那边仓促列阵的唐军驻队兵卒已纷纷倒下,长槊贯身之声不绝於耳。槊影过处,血雨纷飞,已将这千余唐卒从中贯穿!
阵线撕裂,步卒溃乱如潮,陈演寿惊极,无计可施。亏得在西边张士贵阵中冲杀的杨毛,也先望到了薛万彻等骑的杀到,急忙率所部弃攻张士贵阵,回身来援。
然陈演寿部驻队已乱,杨毛虽率众来救,阵脚已失,仓促间难以结阵合围。被这薛万彻等骑反复贯阵两遭,驻队千余唐卒被杀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又起先苦苦支撑的张士贵阵中守军见状,趁机杀出,内外夹击,陈演寿部这数千唐卒,於是大乱。
陈演寿不能止之。杨毛却勇,集结跳荡甲士、己部亲兵,约三四百众,总算是结成了一个小型圆阵,抵御前边薛万彻等汉骑的冲击、后边张士贵阵守军的反击,并慢慢地向前推进,滚雪球一般,收容溃卒,阵型渐渐扩大,稍微止住了溃势。
薛万彻抖擞奋勇,欲待直击杨毛此阵,右边数里外鼓角齐鸣,他打眼望之,见是唐骑主力进战之备完成,近千骑悉数压来。近处是数千唐军步卒,不远处是黑压压的唐骑主力驰来。薛万彻知已不可再战,顾眺张士贵阵,却是危急已解,却亦不恋战,止住了冲击杨毛阵的打算,勒转马头,喝令收兵。百骑闻令,立即聚拢,随其疾驰而退。沿途溃散唐军避之如避虎狼。
一番进斗,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先击溃了数百唐骑,继冲溃了千余唐卒驻队,杀伤何止数百,全身而退,以少击众,进退自如。当薛万彻等骑驰还到中军本阵前时,本阵三千将士、右阵两千步卒、并及右阵外的近千汉骑无不振臂高呼,欢声如雷,便连数里外的唐阵两万将士亦为此欢呼耳鸣,久久不息!
郭孝恪整束衣甲,在中军将旗下,迎接驱马回至的薛万彻,接住了他的缰绳,请他下马,说道:“将军之勇,仆固早闻,今方得见,心气为夺!壮哉!真万人敌也!”
“贼虽势众,易与耳!”薛万彻却不下马,长槊遥点向对面数里外的唐军主阵,睥睨说道,“李建成见俺溃破其众,势必大怒,或将再攻张将军阵,或即督其主力来与我决战。其若前者,俺即再冲杀一阵,足可破其右翼;其若督主力来战,我士气雄壮,大胜之机,便即至矣!”
槊刃上犹鲜血滴落。
风卷旌旗,阳光洒在铁甲之上,越发映得他人马如龙。
……
“此贼必薛万彻也!”李建成面色阴晴不定,忖思片刻,拍打栏杆,做出了决定,说道,“身为汉贼援主将,却亲身陷阵,必系因见其左阵将溃,而又不敢调中军救援,故以身犯险。足见汉贼兵弱,畏我之众。今虽小挫,其技穷也!可攻矣!传孤令旨,中、左整阵,全军进击!”
任瑰迟疑,说道:“殿下,薛万彻勇不可当,方败我左军,我军士气恐落,此际若发动总攻,倘再被其冲突我阵,恐不易取胜。何不且先檄右军后撤,令陈演寿、杨毛重整旗鼓,仍攻贼左阵,而以骑护卫其翼,备薛万彻再救,待溃贼左阵,再全军压上,如此更为稳妥。”
李建成说道:“贼左阵已强弩之末,虽尚未尽溃,彼亦不堪再战,陈演寿、杨毛只需再冲一,必可溃之!我中、左两军俱完,士卒养精蓄锐,合计两万众,而贼中、右两军只五千众,既已兵力悬殊,待陈演寿、杨毛溃贼左阵,再从侧翼夹击贼中阵,胜如探囊取物!何须过虑?”
王珪赞成李建成的意见,说道:“兵弱而将骄冒进,此乃取败之道。且我军若再只攻贼左阵,薛万彻将仍有余力冲突我右军,以其之勇,或恐反客为主,挫我锐气。殿下言之甚当,在此之时,正宜全军压上,以我之众,凌其之寡,迫其势不得辗转,将可一战而定之!”
他两人说的都有道理。
若是仍只攻其左阵,薛万彻的确可能会再往救援,其人之勇,诸人都是刚刚亲眼所见,不好对付,这样一来,战局可能就会演变成为局部的拉锯,这反而有利於骁勇无双的薛万彻发挥,不排除会以此,因为局部的一再受挫,而造成却牵连全局战事成败的结果。
既然如此,干脆就以唐军之势众,全军压上,与其决战!这样,薛万彻再勇悍,也难挡两万多唐军的进攻之势。——而且也如李建成所言,汉军左阵确亦是在唐军最为精锐的跳荡甲士和两倍多於其的唐军右军的两次猛攻之下,已然濒临崩溃,只需再加把力,当就可以将之彻底击溃,然后陈演寿、杨毛部转而向北,也就可以配合唐军主力,夹击汉军中阵。至时,汉军中阵前、侧两面受敌,阵型必乱。薛万彻纵有冲阵之勇,也只能束手待毙了。
任瑰遂不再反对,应道:“殿下高明之见,系仆先前思虑未周。”
李建成断然下令:“中、左阵列完毕,便策应鼓噪压进,以厚势逼攻贼中、右。令陈演寿、杨毛再攻贼左阵,急破之,夹击贼之中阵!右翼骑分百骑助陈、杨,余众转左,进击贼骑。后阵待进!”喝令阳屯,“引孤亲卫铁骑,从我中军,薛万彻胆敢再出,便迎头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