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世雄的几个儿子,现随军在兴洛仓城的只有两个,一个薛万淑,一个薛万彻。
相比之下,反而是做弟弟的薛万彻,现下的名位比做哥哥的薛万淑高。但这是因为薛万淑投从李善道的时间稍晚之故。经过薛万淑这些时日的随从征战,李善道发觉薛万淑亦颇有军事能力。虎牢关是王君廓打下来的,然若入河东,与李世民交战,王君廓这等良将,自是须得从征,留在虎牢,未免太过浪费其才。则代替他守关的将领,薛万淑是个很好的选择。
薛世雄闻之,当即应道:“敢禀大王,犬子能微力薄,岂堪重任,然大王不弃,既有此命,自当竭力效命,不敢有负所托。”儿子能得李善道看重,这当然是莫大的荣幸。
李善道点了点头,笑道:“万淑沉稳有谋略,虎牢关交给他镇守,我很放心。”目光转到巩县、偃师上边,忖思了下,接着说道,“此二地呼应虎牢、扼守洛口,亦须得力之人。我意,便劳杨善会镇守巩县,黄君汉镇守偃师,而以罗龙驹为其副将。公等以为何如?”
屈突通没有异议,薛世雄说道:“大王,杨善会其虽能守,昔大王攻清河,他坚守不降。今虽降之,然巩县毗邻洛阳,若使其坐镇,万一有失?恐不妥当。”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薛公,你对杨善会还不够了解。昔他固守清河,系昏主未死之故也。今昏主早死,洛阳一小朝廷,覆灭朝夕之事,他又怎会行反复之事?况其归降以来,守黎阳、守雍丘,虽艰而愈慷慨,足见其识时务、明大势。正因忠臣,才好重用!公不必多虑。”
薛世雄便说道:“大王明见万里,是臣思虑不周。”
便亦定下,就由杨善会坐镇巩县,黄君汉镇守偃师。却之所以调罗龙驹为黄君汉副将,则是因为黄君汉虽在军中的威望、守成的能力足用,但勇力不足,罗龙驹是悍将,可补其短。
“至若兴洛,更需大将镇守。”李善道再次看向薛世雄,笑道,“薛公,此任就非公莫属了。”
难怪敢用杨善会守巩县,原来是李善道早有打算,用薛世雄坐守兴洛仓城,以镇此方根本!薛世雄却无迟疑,便即顿首受命,慨然应道:“臣虽年迈,然报国之志不衰,,愿效死力,为大王守此仓城。既遏王世充之东出,并为障河南、山东之藩篱!”
不需李善道多说,薛世雄就明白李善道留他镇守兴洛仓城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做到什么。
李善道抚掌而起,笑道:“有公坐镇,我无后顾之忧矣。”又说道,“便屈公为河南道行台尚书令,行台一应官吏,公可荐举,缺者,我会令玄成为公择吏补齐。凡薛万淑、杨善会、黄君汉、罗龙驹诸将,皆听薛公节制。及荥阳、东郡诸郡事,亦皆归公调度,军政一以委之。”
如前所述,“行台”是中央行政机构的地方分支,亦称尚书行台、行台省,系尚书省在外设立的政务机构。行台的大小官吏,其品级与中央官吏无异,职权亦同。凡军事、民政、财政、司法诸事,皆可便宜施行,专断决之。遇紧急军情,不待奏报,即可调兵御敌,事讫再闻。论以权力,实是如封疆大吏,总揽一方军政,权柄极重。李善道自建汉以今,尚未设立过行台,——纵刘黑闼在河东,亦只河东道总管,今乃以屈突通始,足见对其委任之重。
行台之任,却出乎了薛世雄的意料,既感动於李善道对他的信任,又深感责任重大。
他尽管没有想到李善道会以行台授他,但为何任他此任,他却也清楚。
一是因洛阳的重要程度,再则是因偃师等地新得。
李善道口中说,等消灭了李唐后,还取洛阳,反掌之易,——这也确是实话,但王世充能与李密抗衡年余,毕竟不可小觑,偃师、巩县,包括荥阳等郡,又都是新得,民心未稳,这种情况下,李善道如提主力去河东,洛阳这边就必须先安排稳当。而怎么才能安排稳当?最好的选择,自就是将这一带的军、政权力尽数交予一人之手,如此,才能统合调度,以应万变。
薛世雄亦敢任事,遂不推辞,再拜说道:“臣敢不竭尽犬马,以报大王知遇之恩!”
“公请起身,不需多礼。”李善道亲自把他扶起。
留镇诸事,一干任命,议到此处,基本该定的就都已定下。
李善道回到主位坐下,请诸人也坐,即令薛收草拟各个任命文书,又令吏凿刻印信。
任命文书当日便已誊写完毕,印信亦於次日尽数铸就。李善道召集诸将,当面宣读任命,逐一授予印信。薛世雄带头,留下镇守诸地的黄君汉、杨善会、薛万淑、罗龙驹等肃然接令。
这些不必多说。
只说次日,黄君汉等便各领兵入驻辖地,分屯要隘。单雄信在偃师的兵马,调出偃师,来了兴洛仓城。全军又休整一日,乃凯旋河北,一路上,旌旗蔽日,鼓角齐鸣。沿途士民见之,夹道焚香跪迎,老幼献酒,争睹汉军雄姿。大军所过,秋毫无犯,百姓叹服,皆谓真王师也。
行至白马,休驻一日。
却这一日上午,亦是清晨之时,又一群臣属,拥到了李善道的寝帐前,却是再度劝进。
劝进表云:“臣等诚惶诚恐,顿首再拜,昧死上言。臣等闻天道无常,惟德是辅;历数有归,非人莫应。今观天象,俯察民心,窃见汉王殿下德配天地,功盖寰宇,实乃天命所归,恳请顺天应人,早正大位,以安社稷,以定民心。臣等稽考纬书,参详谶记,‘桃李子,得天下’之谣,流传海内。大王昔居瓦岗时,所居之地名桃花谷,谷中桃林遍野,春来花开如霞,此非偶合,实乃天意暗符。且大王名讳‘善’字,从羊从言,羊者祥也,言者信也,正应‘王者善言则民附’之兆。近日洛水清波再现,嵩岳紫气萦绕,此皆圣人出而祥瑞现之明证。
“宇文化及作乱江都,荼毒生灵,人神共愤。大王提一旅之师,会战黎阳,破其精锐,擒化及诸辈,使百姓得安。此功一也。翟让以诚待士,遭李密暗算,大王不忘故旧,高举义旗,传檄天下,声讨其罪,终在管城克捷,洛口荡平,使翟让旧怨得雪。此功二也。
“自起义以来,大王亲秉旌钺,所向披靡。定河北则窦建德束手,安山东则綦公顺等归命,平河南则王世充震恐。今河北桑麻遍野,山东弦歌不绝,河南黎庶安乐,此皆大王神武所及也。黎阳、兴洛二仓,天下粮枢,尽归掌握。积粟如山,可支十年;存帛如丘,足衣万姓。开仓赈饥,河南流民得活者数十万;平粜抑价,山东百姓蒙惠者百万家。
“大王治军,法纪严明而士卒乐效;理民,宽仁为怀而豪杰景从。文臣竭智,运筹帷幄,武将效命,决胜疆场,此诚君臣相得之盛况。
“臣等窃观,当今海内分崩,非雄才大略者不能定鼎;黔首待拯,唯圣德仁心者方能抚慰。大王既应图谶,又建不世之功,德泽被於四海,威名震於八荒。若犹谦退不就,恐失天人之望。昔光武中兴,犹且虽让而后受;唐尧禅位,终因众请而允从。今臣等昧死恳请,伏愿大王体天心,顺民意,早登大宝,正位称尊。上以承七庙之祀,下以安兆民之心,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臣屈突通、薛世雄、王须达、黄君汉、徐世绩、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单雄信……,綦公顺、周文举、李公逸……,罗艺、高开道等四十五人,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奉表以闻。”
这次劝进,可比上次的声势大得多了。
不仅从在军中的将军以上诸将,大都列名,薛收等文臣,包括隋降文臣,亦有部分列名。
而李善道看罢,却仍是不允。
且亦无须赘述。
翌日拔营继行,渡过黄河,进入河北境内,转而北上。沿着通济渠,行二三百里,到了贵乡。
魏征等本是要到武阳郡的南界,迎接李善道。李善道不乐虚礼,传令魏征不必远迎。魏征等遂就在贵乡城外三十里处候驾。大军骑先步后,旁边的通济渠上,舟楫如流,大小船只首尾相接,其上所载,或为粮秣、或为此番歼灭李密所得之甲械军资,水陆并进,蔚为壮观。
闻得魏征等在道前相迎,李善道乘马,驰出中军,自往去见。
两下在浩荡行军的大军边上相见。
魏征等齐齐下拜,口中山呼:“大王万安!今大王亲率王师,一战而殄灭李密之众,威震河洛。王师凯旋,不唯武功赫赫,更见仁义布於四海,德泽流於遐方。大军所至,百姓安堵,襁负而迎,争献浆粮,此诚神武不杀、应天顺人之象也,万民仰止,无不歌颂!”
李善道哈哈一笑,将魏征等为首的几人扶起,上下打量魏征,笑道:“玄成,苦了你了!”
“大王此话何意?”
李善道指了指他的脸、指了指他的肚子,笑道:“才两三个月不见,你是又黑了、又瘦了。我领兵出征,多亏你在贵乡,操劳河北军政,北御突厥之寇,输送粮秣不绝。昔汉高定鼎,萧何功居第一;今我平洛,玄成之功,亦当不在萧何之下。”
魏征忙躬身说道:“大王过誉,臣何敢当!此皆臣分内之事,岂敢比於古之贤臣?”
李善道拍了拍魏征肩头,接着与从他相迎的卢承道、裴矩、欧阳询、虞世南等等诸臣一一见过。道边非是叙话之所,李善道就与诸臣同行,或乘马,或乘车,还贵乡而去。
……
傍晚时分,到了贵乡城外。
贵乡城中张灯结彩,父老夹道迎拜,献酒献食。李善道少不得停下与民同乐,推辞再三,只取清水一杯,以示饮之。他扶起跪拜的孩童,抚其头顶,目光扫过人群中的苍颜白发者,忽然顾与魏征等喟叹说道:“我兴兵本为安民,非欲称雄天下也。玄成,观此民安,岂不心慰?”
魏征诸臣点头称是。
却早有裴矩等人,听说了从军诸将、诸臣两次上表劝进之事,闻得李善道此言,便悄然对视一眼,都是心中一动。
传了军令,命凯旋诸部,入城外营中驻扎,不得擅入城中扰民。又令魏征将事先准备好的犒劳将士之物运出,由罗忠、张升负责发放各营,羊酒粟帛,极为丰厚。将士欢呼之声,震动原野。处理完了这些军务,李善道这才入城。到了城中,府衙设宴,群臣侍坐。
酒过三巡,李善道举杯,顾视群臣,笑道:“昔高祖入咸阳,约法三章,百姓安之。今我军凯旋,亦当以抚民为先。此讨李密,得了山东、河南数十郡之地。这些地方,久受兵灾,民不聊生。当务之急,在於休养生息,省徭薄赋,使农夫归田,商旅通途。玄成,裴公,此事便交由二位主持。此外,我在兴洛仓城时,查点仓城储粮,犹有粟数百万石。玄成,你即日可择良吏,往去仓城,除留军粮之数外,余皆放之,赈济河南、山东诸郡饥民。”
魏征、裴矩离席接旨。
虞世南进言说道:“大王所言,正合《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席上群臣,亦都纷纷起身,进言称颂。
称颂之余,“昔高祖入咸阳”之语闻之,却自又有些臣属目光交汇,怦然心动,亦无须多言。
只说当夜酒宴,未有太久,二更天时便就散了。李善道归王府,王后卢氏、嫔妃徐兰等迎於门内。在府中,她们也为李善道设置了庆功家宴。稍饮便罢。是夜,李善道宿在了卢氏房中。
第二天,天蒙蒙亮,李善道就起来了。
吃过饭,出至前院堂上,召群臣议事。
魏征伏拜,呈上他与裴矩连夜拟定的抚民条陈十策,又上言说道:“大王,现有一桩要事,已拖延颇久,须请大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