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儿得了空安排一些人过来,帮她把东西都收拾一下,挪到洛……主殿叫什么?”
“洛悦宫。”
“这名字不吉利,换掉。”
“那,按皇上的意思,应该换成……?”
“更名,未央宫。”
“这……皇上,这名字是不是太大了?”
“怎么?怕她压不住?”
“有朕在,没有压不住一说,去办便是。”】
隐隐约约有声音在耳边浮现,这一次却没有很快消散。
但也只是残存了那么一小会儿,等他再要去回忆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心空空落落,大脑之中有一根弦在紧紧绷着,仿佛随时会断掉。
祁曜君怔愣着,他仰头望着那三个大字发呆。
那天晚上过来的时候太晚,他根本没注意倚翠轩所属的殿名,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里仍然是洛悦宫。
后来早上出门,又碰上她服避子药,那时他几乎是怒火中烧地拂袖离开,不曾回头一眼。
他该回头的。
只要看一眼,只要看到这个宫名,哪怕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应该知道,她对他到底有多重要。
未央,千秋万岁,长乐未央,这是比昭明二字更重的分量。
他是万岁,她是未央,他要她同他一样,寿与天齐。
而如果他没猜错,之所以固执地要给洛悦宫更名,是因为,悦,谐音“月”,而她的名字里,偏偏有个月字。
他要那轮月亮,永不西沉。
悦,又有愉悦之意,他要她的欢欣,永不坠落。
不,还有。
祁曜君扶着自己的额头。
未央又谐音未殃,意指未有殃祸,平安长寿。
他要她平安。
可怎么就……怎么就叫她最后关头,搬出这个地方了呢……
鬼使神差的,祁曜君脚下的步子一转,原本前往倚翠轩的脚步,转而前往未央宫正殿。
才一进去,他便愣住了。
红玉树绕着宫墙栽了一圈,上头一颗一颗鲜红透亮的果子挂满枝头,待人采撷。
头更痛了。
他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儿孤独地蜷缩在一条小溪边上,如同被人遗弃一般,此刻正瑟瑟发抖。
他的耳边嗡嗡作响。
【“这果子名红玉,朕想着你一路都没吃东西,一直空着肚子也不行,总还是得找点儿什么垫垫。红玉酸甜可口,个头又小也不占肚子,你多少吃点,不用担心待会儿骑马的时候又被颠到吐,这东西也开胃的,这样等到了猎场也有胃口用晚膳了。”】
他伸出手,想要去摘下一颗来,指尖却被上头锋利的刺扎中,冒出一颗血珠。
【“若不是那刺锋利,红玉树又经常成片生长,朕怕带你过去一个错眼就叫你受了伤,方才便带你过去了。”】
他望着那颗血珠发呆。红艳艳的,像那树上的果子。
【“喏,分你一颗。”
“瞧你那小气劲儿,朕又不会跟你抢,都是给你摘的,你吃便是。”
“不怕你抢,但你得要,我家乡说红色的果子寓意吉祥如意,幸福美满,我是没这个气运可以分你,所以只能果子分你了。”
“朕是一国之君,不缺你这点儿气运,若你所言为真,那这些果子都是朕给你摘来的,便是朕将气运都分给你,好好接着。”】
他的气运,真的都分给她了吗?
等等……
什么,气运?
祁曜君捂着头,方才的画面和声音又没有了。
他一步步往里走,整个未央宫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庭院里全是名贵的花草,被人精心养护,一看便是丛笑的手笔。
他还看到了那个秋千架。
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儿懒洋洋地坐在秋千架下。
一会儿是靠着秋千假寐。
一会儿是荡着秋千听婢女说笑,婢女叽叽喳喳,她也不觉得吵,眉宇间都是温柔。
一会儿又是他疾步上前,解下身上的大氅往她身上披,握着她的手不悦呵斥着什么。
她撇着嘴,嘟嘟囔囔地反驳,但没有挣扎。
他的心忽然好痛。
他扶着头的手转而捂住自己的心脏,可才一个晃神,那些画面又没有了。
他的手颤抖起来。
但他仍旧往里走着。
踏入回廊,一地的暖玉让他震惊。
恍惚间他又看到,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儿哭着,大笑着,冲进漫天纷飞的雪里。
她说冷。
可她看起来好高兴。
可她的眼神又那么悲伤。
她说,“我居然可以冻死自己……哈哈哈哈哈,我居然可以冻死自己……”
祁曜君又一次痛得跪倒在地。
之前这么痛的时候,他都挣扎着,极力忍耐和压制。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知道当伴随那阵痛苦消失,脑子里的画面也会消失。
他想要那份画面残存地久一点。
他放任那阵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艰难起身,跌跌撞撞地继续往里。
未央宫的华丽,超乎他的想象。
里头的一应装潢,陈设,目之所及,几乎汇集了所有他私库里最好的东西。
他一眼一眼扫过,一步一步往内。
痛苦还在继续,可惜,仅靠这种方式,还是没能将脑海里的画面保留。
直到,他看到床头的东西。
他的私印。
【“这是我的私印,凭此印,你可以随意进出我的私库……肯定没法子跟季家比,但也是我的全部了。”
“……噗哈哈哈!”
“不许笑话我!”
“你干嘛啊,我又没说要你的私房钱,开个玩笑,怎么还较真起来了?”
“给你你就拿着。”】
祁曜君捏着私印,尖锐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
可还是难以将那些声与画维系。
私印旁边还有几件东西,和一堆的信件。
他一封封打开,是他出征在外给她写的信。
祁曜君的手在抖。
他终于找到了,找到了他残破记忆的一部分。
即便等下脑子里的画面还是会消失,可手里的信不会消失。
他一封一封揭开,滚烫的泪水却不自觉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祁朝纪,你真的好无趣。
这都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外行军的琐事,今天又杀了几个人,赢了几场仗,野外露营看到流萤,半途休整遇到怪石……絮絮叨叨一堆废话,结尾还非要她回信。
难怪她不喜欢你。
直到祁曜君翻到最后一封。
【季月欢,生辰快乐。】
他也终于知道放在私印旁的那几件东西是什么。
是他送的生辰礼。
一个平安穗,一个带有“月”字的虫噬叶笺,一个五色土陶哨。
【哨响处,即我在,若五声连响,则是思卿至极。】
祁曜君抓着那个陶哨,也抓着所有的信,慌乱地跑了出去。
他崔德海站在门口,他不知到了多久,却是没有勇气踏进去。
他是罪人,不想脏了季主子的地儿。
祁曜君出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朕的东西呢?”
崔德海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朕的东西!”祁曜君大喝,“朕在行军时的那些随身物品呢!”
他是提前回来的,所以那些东西应该有专人整理后一并送回来。
但是祁曜君那时候忙于收拾烂摊子,根本顾不及这样的琐事,他记得当时崔德海问了一声,他让崔德海自己看着办。
都是皇上的东西,崔德海无权,也没有资格乱动。
他磕巴到,“在、在库房。”
祁曜君疯了一样地跑去。
他从一堆的杂物里翻到一个木雕,那个女孩儿跟她一模一样。
木雕没有任何的修饰,可触手却光滑平整,不知被人把玩过多少次。
他还在自己的箱子里翻到了另一枚五色陶土哨。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自己总在闲暇时,一手拿着木雕,一声吹着陶哨,每次都是五声连响。
有次季予阳路过,一脸嫌弃,说真该给他一面镜子,让他瞅瞅自己不值钱的样子。
祁曜君不理他。
他也翻到了藏在最底下的信件。
比起他信里的那些碎碎念,她的信简短到甚至像是敷衍。
大部分都是,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没感冒,专心打你的仗,勿念之类的话。
可即便简短,还是被他好好地珍藏着。
还有一封没有拆的信。
是他寄给她生辰礼之后的回信。
可在他收到之前,他已身中忘忧粉。
祁曜君颤着手打开,这一次的信比起之前的内容多了些。
字里行间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快乐。
她说她过了最圆满的一个生日。
她收到好多的礼物。
她说他的礼物是所有礼物里最不值钱的,还说他被娘亲嘲笑了。
但是她说,她依然很喜欢。
她说,祁朝纪,谢谢你,要早日凯旋吖。
结尾处还画了个简笔画,是她隔着信纸,朝他俏皮地眨眼吐舌。
祁曜君的泪水打湿了信纸。
他凯旋了,却把她丢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啊——”
脑中紧绷的弦彻底断掉,祁曜君双手抱头,痛不欲生。
崔德海却在这个时候进来,“皇上,神医求见。”
祁曜君一怔,随后想到什么,抬手擦掉自己的眼泪,又快步出去。
见到危竹那一刻,还不等他说什么,危竹先他一步开口。
“果然醒了,”危竹兀自点点头,像是没有发现祁曜君通红的眼睛和满头的汗,“我来跟你说一声,我们的交易结束,我该走了。”
说完不等祁曜君回答,他转身就走。
祁曜君却拦住他。
“危竹,”祁曜君盯着他,“想让我放你走,就帮我最后一件事。”
“哦?”危竹朝他看过来。
“我要恢复所有的记忆。”祁曜君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