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香见回到宝月楼,就见阿箬还在楼里坐着,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铺金酸枝木圆桌上的一盆碧玺珊瑚玉雕花,都快把花瓣揪掉了。
阿箬见着两人,起身行礼,眼中带着探询之意。
香见脸色不好,给她行了礼就到内殿去了。
皇帝想跟上去,就见香见背对着他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进忠道:“皇上,寒主儿受了惊吓,要不,让寒主儿先缓一缓吧。”
阿箬一听这话,心里便有数了:“真让皇后娘娘说着了,乌拉那拉氏又作死了?”
皇帝坐下来,烦躁道:“朕不想提她!”
还是作大死是吧!阿箬顿时心生抱怨,这场面皇后娘娘怎么单叫白蕊姬去,也不叫她一块儿呢!
但看见皇帝面色不豫,她还是决定先把皇帝应付过去,于是挤出一副笑脸道:“臣妾看寒氏倒是没病没灾的,料想乌拉那拉氏就算有什么阴谋,也在皇上的英明神武和皇后娘娘的明察秋毫下被挫败了吧。其实啊,人没事就好,您赏她点东西压压惊,就过去了。就当……就当是给寒氏也提个醒儿,等她正式入宫后,也知道该提防谁,免得她年少无知,一不小心着了道。”
皇帝听到“年少无知”这四个字,心下更是不快。
他扶额不语,阿箬见他没有要提前事的意思,只好沉默地喝着沙枣花茶掩饰尴尬。
不多时,青樱也回到了宝月楼。
她刚行过礼,皇帝就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青樱神色平静:“奴婢亲眼看着她喝干净了。”
阿箬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见如懿吃瘪她就来了兴致:“给她喝的什么?”
青樱道:“她大概以为那药与她给寒主儿的药一般是绝子药吧,不过其实那只是一碗降火滋阴的还元汤罢了。”
阿箬心道原来如此,是如懿干得出来的事情,不过……
“还元汤是什么?”
青樱道:“五谷轮回之所出来的药材,奴婢也不好说出来污了慎贵妃娘娘清听。”
阿箬呛了口茶水,连声咳嗽起来,身边宫女忙给她拍背顺气。
皇帝皱眉道:“好了,都别闹了。青樱啊,你去看看香见,好好安慰安慰她。也给她看看,怎么……怎么调理下身子。香见还没入宫就有这样的事情,这将来啊,她还得早早有个孩子,有个依靠。”
青樱抿了抿唇,跪了下来。
她眉眼低垂,面上未起波澜,语气也平静:“皇上,请恕奴婢直言,寒主儿也许并不想要生子。”
阿箬看皇帝沉下了脸,立刻道:“那什么,皇上,既然这儿也没臣妾什么事,要不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帝一摆手,阿箬立刻退了下去。
皇帝仍旧皱着眉,硬邦邦道:“香见不会不想要孩子的。”
在他看来,世间女子都是希望有个孩子,有了孩子,才算有了依傍。若是香见和他有个孩子,香见也会更懂得他。
青樱道:“皇上您细想,若是寒主儿希望绵延子嗣,她又怎会问,绝人子嗣的药‘竟然’还会有其他不利影响?若那汤药真能一劳永逸,在没有任何损害的情况下让人再不能生子,那么寒主儿……”
皇帝霍然站起,怒喝一声:“青樱,你大胆!”
青樱跪了下来,顿首于地。这时,香见快步走了出来。
微风吹动着她素白的裙袂,她的双眼空洞,神色却是平静:“不要责怪青樱姑姑,青樱姑姑说得没错,孩子生与不生,我自己定。”
随着她的话语,皇帝的面色陡然苍白下去。
他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说什么?”
香见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柔和一点,试图减少对皇帝的刺激:“皇上,阿爹因为忌惮和部,才将我献入宫,想要我成为大清与寒部的联系,但结果反而因示好于大清成了和部立威的靶子,更快地招来了和部的入侵,现在阿爹死了,寒部,也差点毁于战火。我本不该来这宫里,更不该得到你的宠爱。就当我无福,承受不起,我未来的孩子,也承受不起。你挽救了寒部,为我阿爹、阿兄和族人报仇,我感激你,你要我伺候你,我便清清静静地伺候你一辈子就是了。”(台词部分引用自原剧)
孩子从来不是问题,以如今后宫的态势,就算香见没有孩子,大不了他给香见指定一个养子,也足够给她一个依靠了。但是,香见是明明白白告诉他,对他除了感激,没有别的心意。
原来一切的温情,不过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少女,彻底失去了念想和心气,就此认命地决定用自己的青春肉体来回报恩情。
香见愿意留在宫中,愿意伺候他,可香见的心,他还是得不到的。
皇帝退了两步,带倒了身后一个酸枝番草纹绣墩。
他扶住圆桌,才勉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朕明白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离开了宝月楼。
正月末,正是大地冰清之时。
他闷头走出一段,才喃喃道:“究竟是为什么?”
方才他在宝月楼的怒火,宫人已经领教,因此没有人敢回答他。
这一晚,皇帝在养心殿看军报,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和占贪酷暴虐,加之和部多年来群龙无首,内政荒废,和氏兄弟那点底子,根本不够支撑大军征战,因此每攻占一地,和占便放任叛军对当地百姓烧杀抢掠,两派百姓皆不能幸免于难。和阗六城中,寒部所据三城虽然勉强守住,也是处处断壁残垣,而周边部族聚居的齐拉、玉陇、克勒底三城,则直接被焚为白地,首领及首领亲眷皆为叛军诛杀。连和氏大本营叶尔羌古城都损毁严重,许多贵族百姓被和氏兄弟裹挟着随行,又不堪忍受其暴虐,纷纷逃跑,在沿途的村落、城池中藏匿。
如今寒提与其子皆已死,南疆诸部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皆为惊弓之鸟。而清廷与南疆信仰、民俗大有不同,即便有驻军、流官,也难以有效管理当地。
兆惠、明瑞都在奏报中提出,为今之计,由大清背书,扶持一个与章嘉呼图克图三世地位相似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收拢当地的人心。
这个人既要在南疆有一定地位,受各部落爱戴,又不能真的具有掌控当地军政之能,否则保不齐会成为第二个和占,最要紧的,这个人还得与大清亲厚,最好是受过大恩,并且在京城居住过一段时日,对大清有些了解的。
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实,符合这个标准的人选并不多。
皇帝烦躁地放下奏报,进忠来报,皇后到了。
皇帝现在其实并不想见到皇后,因为他不想承认他输了赌局。
但是一时又没有理由回绝,只得让皇后进来。
好在皇后并没有提起那个赌局,只说弟媳入宫拜见,带了些凝神定气的合香,她看皇上近来忙于军政,颇为疲惫,所以将这香献给皇上。
皇帝道:“皇后有心了,进忠,去把这香点上吧。”
进忠应了,将香投入香炉。
香味飘飘悠悠,皇帝闻着,忽然感到一阵迷糊。
他摇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养心殿,而是置身于一处陈设古怪的房子里。
在他面前,是一对奇装异服、没有发辫的男女。男子看着已近不惑,而女子还很年轻,大概十几岁。
让皇帝惊讶的是,那女子虽然年轻许多,服饰也大不相同,但长相竟然和皇后一模一样。
他快步走上前,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那女子的身躯。
这是幻影吗?皇帝惊疑不定。
这时,那名男子开口了:“我告诉你什么是龌龊,如果今天,我接受了你,我们相爱,这是龌龊;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偷窃了少女的青春,享受她的肉体,这是龌龊;明明知道你还很年轻,我却假装自己也不老,欺骗你年龄根本不是问题,这才是龌龊!”
皇帝猛地一惊,眼前景象又变回了养心殿。
他身上盖着一件羊羔皮毯子,皇后侍立在他身侧,柔声道:“皇上,您方才睡着了,是不是看折子看得太累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又道:“朕方才好像梦到一个女孩儿,和皇后十几二十岁的样子一模一样。”
容音心道果然,现在妖物已经很弱了,即使在皇帝的梦境里作手,也不会被察觉。
她面上适时地带出一丝羞怯和嗔怪:“皇上,臣妾都这般年纪了,您怎么还开这种玩笑。”
皇帝往后一靠,闷道:“皇后老了,朕与皇后年岁相仿,自然也是老了。难道果真是自古嫦娥爱少年?”
容音先是沉默了一下,才道:“皇上,虽然您的年纪,当香见公主的玛法都绰绰有余了,不过您素来注重保养,其实,看着也没那么老。再说从古至今,也不是没有苍苍白发对红妆的事情。只是这样的嫁娶,要么这女子是无奈委身,要么拿青春换富贵,就算有真心相待者,也是凤毛麟角。
毕竟,人在经历的年岁中,既增长智慧与经验,又添了沧桑。一个少不更事而充满锐气的人,和一个人情练达而磨平棱角的人,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后宫中人,有小您五六岁的,有小您十几岁的,但归根结底,她们入后宫时已是通了人事,而您那时,也还算年轻。”
皇帝笑笑:“这样的难听话,也只有皇后会说得顺耳啊。”
容音道:“放手与成全,也是一种爱。爱一个人时,见那人平安喜乐,便已心生欢喜,却不一定要长久相伴。香见公主还小,不谙世事,性子也没有全定下来。现在她因为感激而想留在宫中伺候您,等过了十年二十年,她二三十岁,您六七十岁的时候,她的想法也许就变了。与其到那时候才让她生出怨怼,消磨了彼此的感情,何妨让她永远保留一份对您的尊敬和感激呢?”
皇帝语带讥诮:“哈,别说是朕和香见了,就是朕与年纪相仿的人,时过境迁,也不过见之生怨而已。不过皇后,如果朕,就算明知得不到香见的真心,也要违背与你的约定,将她留在身边呢?”
容音笑笑:“那么皇上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做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情罢了,皇上既然做得出这样自说自话的事,臣妾也无法劝谏。”
皇帝沉吟,虽然在他看来皇后并不知道那些咒魇的事情,但是皇后这话,不就是说,如果他那么做了,就和如懿没有分别?
他叹了口气:“皇后啊,你的话,朕会考虑,你先下去吧。”
过了正月,又有捷报传来。
明瑞和富德往葱岭追击和氏兄弟,三战三捷,几乎消灭了和氏兄弟残部,直到追到巴克达山国,因为已然越境,才没有继续追击,而是遣使令巴克达山国的苏丹交出和氏兄弟。
原本巴克达山国的苏丹还看在和氏兄弟与他们信仰相同的份上有些犹豫,但和占竟以投诚之名,要他交出清使,他拒绝后,便接到和占劫掠国中村落的消息。
苏丹忍无可忍,聚兵将和氏兄弟包围在山岭中,不久后将和氏兄弟擒获,并集众公议,将和氏兄弟处死,尸首交予清国。
清军班师回朝,皇帝大喜,封兆惠为一等毅谋勇公,并葺新紫光阁,以傅恒、兆惠为首的一百名功臣之图像被悬于阁内。
而香见在大军班师后的第二日,便得到消息,有一重要典礼,将要在宝月楼举行。
因她还在丧期,于是只穿上一身天水碧白点绣雪莲花纱裙,仍戴从前那个珍珠头冠。
到了时辰,皇帝也换上一身寒部服饰,到了宝月楼。
随着青樱的一声“快请寒部族人——”香见惊异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二三十名寒部族人,多为老弱妇孺,在宝月楼下跪拜。
香见一眼便认出这些族人,时隔许久,又惊闻故土差点沦于敌手的噩耗,香见根本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他们,不禁潸然泪下。
皇帝道:“寒部几经战火,如今毁损严重,年轻力壮之人,该留在寒部振兴家园,而这些老弱妇孺,则需要好生照顾,朕把他们接来京城,移居于京中街巷,在祈福寺侍奉你们的神明。至于你……”他转向进忠:“进忠,宣旨吧。”
进忠打开手上的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统御万方,怀柔远人,德被四合。今有寒部公主寒香见,性质柔明,敬慎持恭,深孚民心。寒部慕义怀仁,输诚向化,朕特降殊恩,昭示天下。
兹敕封寒氏为和硕晗襄郡主,领安抚边地之责。准其依本族之俗,奉神教以正民心,导部众而授礼法。着富察明瑞为伊犁将军,屯驻要冲,凡驿路通联、赋税蠲免,刑名赏罚等事,皆与郡主商议而行,遇急可直奏天听。每岁秋收之后,晗襄郡主须入宫朝觐,述明边情。
朕闻圣人之治,在协和万邦,望郡主行仁恕之道,播王化于边地,止兵戈于草野。使耕牧得安其业,各部得睦其谊,边关永固,烟火相望,方不负朕之重望。”
香见完全愣住了,直到青樱小声提醒道:“郡主,快谢恩吧。”才如梦初醒地跪下道:“臣女寒香见,叩谢大皇帝圣恩。”
几日后,香见由伊犁将军明瑞护送,踏上归途。
皇帝在城墙上久久眺望,载着香见的车队,已经出了紫禁城的城门,渺远不可见。他又打开那卷画着他们二人的画像,惆怅地叹了口气。
容音从他身后走来,将一件缂金丝披风递给进忠,让进忠给他披上:“皇上,虽说如今已是暮春时节,这城墙上风还是大,您得仔细着些。”
皇帝让容音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琅嬅,朕应该谢谢你。朕这一生,少时无父母关怀,青年时又被心性刻毒之人算计,多年以来纠缠不休,几乎已经忘了七情六欲。身边之人,对朕也多有所求,有所求就有算计。这么些年,就这么算计着筹谋着过来,朕几乎已经将自己和身边人都当成了棋子。但这段时日,是朕这数十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另一个人的心。”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琅嬅,你给了朕一个美梦,现在梦醒了。朕依旧是在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孤独帝王,但一生能有这一个幻梦,已经足够了。”